席书:「对。」
「是真的。」文绮看着他似乎有些不信,便道,「我之前未曾说也是因为他已经死了。」
她长长的睫毛垂下,挡住了那抹眸光,不知道想起了什麽,表情有些苦涩:「人死如灯灭,纵然说再多又有什麽意义。」
第51章
冬日的夜色总是来得比春秋稍早。
黑压压的天幕下,江枫渔火星芒点点,渔女清悦的歌声里带着江陵人特有的软糯酥嫩,应和着江畔的捣衣声催人入眠。客栈里只剩几个房间还亮着烛火,连店小二都没忍住在江陵小调悠扬婉转的节奏下打起了哈欠,困顿地眯起眼,昏昏欲睡。打更人拉长的叫唤声中,他睡眼朦胧地去门口将门关上,极度困顿下也没注意到门口石板地上被月光拉长的人影。
萧子衿坐在屋顶上,右手撑着下巴远远望着不远处江面上挂着灯笼的小舟,怔怔发呆。
像在看风景,又像是什麽都没在看。
身後传来脚步声,有人将带内绒的墨色披风披在了他身上,又在他身侧坐下了。
「吵醒你了?」萧子衿没转头,但也猜出了是谁。
「没有,」季远之耐心又温柔地注视着他,「听只是到动静出来看看。睡不着?」
萧子衿没否认:「在想事情。」
季远之了然:「想文太子妃说的话?」
「不是,」萧子衿顿了顿,在寒夜冷风中呼出口气,「在想武帝。」
他没喊父亲,十多年前洛河惨案之後,他便当自己已经没了父亲。
那个曾经抱着他骑马放风筝,会宠溺给他端桂花糕的父亲早已经死了,皇位上坐着的只是武帝萧赢,也只能是武帝萧赢。
萧子衿托着腮回忆:「我回到鄢都那年,他病重垂危,我曾见过他一面。」
他记得那是七月二十二,大暑。
离他回鄢都刚过七天。
这是父子时隔十数年来的第一次重新见面。
一个正值壮年,年富力强,又有北境方家军支持,当仁不让地成为了朝中的摄政王;一个垂垂老矣,时日无多,即便是再不甘心也只能缠绵病榻,再无力翻云覆雨。
「小阿楠吗?」龙床上上好的圆润珠串做成的垂帘被一双苍老布满皱纹的手打着颤儿撩开,露出武帝那张凹陷青紫的面容,他双眼浑浊,目光虚虚的没有着落点,「是小阿楠吧。」
有那麽一瞬间,像只长着大概人样的怪物。
他老了,老得已经不成样子,脱了相。
萧子衿站在床侧,抱臂居高临下地森冷看他,眼底含恨。
武帝吃力地眯眼才能勉强看清他的面容,喉中陈痰堵着,说话间发出「嗬嗬」的怪响:「你和彤儿真是越发相像了。」
他伤怀又感慨地叹息出声,看着萧子衿的目光满是怀念。
多少年了?他都记不清了。
彤儿死後他再也没能梦到过她,连她的模样都得看着画卷才能想起来。
他吃力地伸出手冲萧子衿招了招:「小阿楠过来些,让朕再看看你。」
萧子衿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讽刺地看着往昔意气风发的父亲:「小阿楠?陛下你忘了吗,小阿楠早就死在元化十八年了。」
「你这是还在怨朕啊……」武帝痛苦地喘息着,枯槁似的手无力垂下,颓然靠在床头上,「那你今日过来,是想杀了朕吗,孩子?」
萧子衿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他确实是想的。
他曾给对方准备了万千种痛不欲生的死法,也是靠着这股信念和仇恨才坚持到了如今。在来之前,他以为自己看到对方的惨状会雀跃,会兴奋——这是他已经想了十多年的场景。
然而这一刻看着对方颓然靠坐在床头,说话都困难的模样,鼻尖环绕着浓郁厚重的草药味儿时,他却隐隐有了些悲意。
无论曾经多不可一世,垂垂暮矣的时候也不过如此,而无论他愿意承认与否,这都是他在世上的最後一个亲人了。
「这些年,你有後悔过吗?」萧子衿问他。
武帝吃力地捂着嘴咳嗽,一下又一下,撕心裂肺,那架势像是要把肺都给咳出来,好一会儿才终於缓和了下来,颓然惨笑:「後悔?我无时无刻不在後悔,可是事到如今说这些都已经迟了——你太年轻,还不懂。」
「不懂?」萧子衿讥讽一点头,「我确实不懂陛下是怎麽狠得下心杀妻灭子。」
武帝被他话语刺痛似的浑身一颤,浑浊的眼中悲凉又懊悔,枯槁似的手攥着被褥:「我只是……害怕。」
害怕权力更迭,害怕不臣之心。
更害怕自己从这个位置上灰扑扑地跌落在尘埃里,狼狈又尴尬。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什麽时候开始,听到那些对於自己大儿子的褒奖时心里开始变了味,不再是为人父的骄傲,反而生出几分穷途末路的狼王的恐惧。
萧子衿挑起眉峰,冷冷勾了下右唇角。
武帝看着他同发妻相似的面容,长长吁出一口气:「等你在这个说一不二的位置呆久了就懂了,等那时候你就会理解朕了——这个位置会吃人。」
萧子衿既没有反驳他,也没有应和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他絮絮叨叨和自己说话。
「你一定觉得这是托辞吧。没关系……朕知道你不会信,朕也不奢望你现在就能理解。但那个孩子他没有做错过什麽,你……你好好帮他,别让元国毁在这里,行吗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