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放下了轿帘,我们重又启程了。
大约不想引起太多注意,他乘的这轿子并不是御用的龙辇,所以狭窄许多。我坐在其中,一下被他的气息笼罩,整个人陷入了他的围困当中。我知道他一直看着我,但我只垂着眼,不愿抬头。
“遥儿。”他叫我。
“是,陛下。”
他将手指抚上我从衣领里露出的一小截纱布,叹道:“还是伤着了。”
我默默不语。
“这些日子,我提心吊胆。”
他没有自称“朕”。
“陛下担心什么?”
“自然是担心你,”他叹了口气,“我不知派出多少人马去寻你,却一无所获。没想到你会去桓州冒这般险,遥儿,你太冲动了。”
我这才抬眼瞧他。近看之下,他瘦了一些,整个人显得有些憔悴。见我看他,他原先皱着的眉展开了,冲我一笑:“所幸没有伤及性命,否则……”他没将这话说下去。
“萧遥此行,只为向陛下证明,臣对陛下忠心耿耿,从未与叛党勾结,”我从怀中掏出遗诏,双手呈给他,“此次虽未能取得桓王性命,却也拿来了这一张遗诏。请皇上明鉴。”
他接过遗诏,并未打开查验,只是放在了一边。
“我从未对你有过疑心,从前实非不得已,”他压低了声音,“我初登基,王太师一党不可撼动。待叛乱平定,我根基稳定后,定为你讨个说法。你信我。”
我笑了笑,道:“萧遥自然相信陛下。”
“从前两次没有保住你,是我的错。日后,我定会护你周全,”他说着,见我并未动容,又道,“遥儿,你还在生我的气?”
我看向他。我九岁的时候,他牵着我的手,将我带入东宫。从此他是我的主子,我是他的宠臣。一晃十一年。
回程中想了无数次“见到他时要镇定”,真到了这时候却仍乱了阵脚。所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了两圈,终未落下,只是喉咙哽得生疼。正好,将差点冲出来的那句话也压住了。
皇上离我很近。此时看见我这副神情,他有些发愣,眼圈也泛起微红。
“我不生气,只是有些委屈,”我平复心情,略有艰难地发声,“但,委屈之外,我也提心吊胆。我不是贪这高位,只是,我为陛下鞍前马后十年,一时离去,实在不能放心。”
“我明白。”
我勉强牵唇笑了笑,便听那边又道:“你受的委屈,我会一一为你平复。如今,便从平反冤案,还你官位开始罢。”
逆夜那官印本官只是寄存在大人处(2)
回到宫中时,朝廷重臣都已聚齐。他们在议事厅里列着,为首的自然是王太师,其中又不甚明显地分了两拨。我略略扫了一眼,心情又舒畅些许——站在我这边的人,比先前多多了。
其实明眼人都知道陆问领不了禁卫军。不止陆问,朝中能办到的没有几个。当今厉害的武将大多领兵在各地驻守,能任京官的实在不多。原先我爹在禁卫军里的亲信倒是有几个资历老的,可以独当一面。可我爹看人的眼光毒,这些人大多忠心耿耿,不愿给王太师做走狗。我失势之后,他们皆受到排挤,失去实权,唯有陆问当了墙头草。陆问此人在军中无功无过,从前勉强算是我爹的得力手下。其实论心机深重,他倒谈不上,只是平素就总任人揉捏,到了紧要关头,骨头一软便倒戈了。
然而,既没有极大的威望,又没有过硬的手段,也没有能人老将辅佐,他想执掌这十几万大军,简直自不量力。从前禁卫军没得选,如今我东山再起,军心所向自然一清二楚。所以这官位,实非皇上还我。
而是我自己流血流汗,倒下又拼命爬起,一步步挣来的。
我朝着他们昂起了头。
都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王修廉看我重又全须全尾地站在他面前,难免憋气。他面上无甚表情,只一双眼死盯着我,恨不得从其中射出两支箭来。我本来心中也是愤愤然,看到他这副模样,立马就舒坦了。
皇上、我和秦信一行人到了厅前,众臣皆跪拜皇上,而后还有些人拜了陆问。最后,大部分人也对我和秦信作揖,叫了声“萧大人、秦大人”。我与秦信还礼,却只是作揖,并未拜见王修廉。
皇上就座,众人列齐。
“如众位爱卿所见,萧大人和秦大人已从桓州返京。萧大人行刺桓王,受到通缉。依朕看,先前的叛国的罪名可以平反。众位大人怎么说?”他开门见山,缓缓说道。
“回禀皇上,”吏部尚书率先开了口,“臣以为,萧大人孤身入桓王行宫行刺,却能全身而退,实在是骁勇,值得嘉奖。”
这话一出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我没有发作,朝他拱了拱手:“林大人谬赞。”
果然,我话音刚落,旁边的礼部侍郎便接上:“只是下官不解,萧大人是如何做到的?”
“说来难,也不难,”我如实答他,“我探到五王爷客游东宁,便用计在宫外将他挟持,对他用毒,胁迫他助我入宫。进入行宫后,我又在五王爷的襄助下得见桓王,实行刺杀。只可惜当时时间紧迫,我未刺中要害,匆匆逃出,保全了性命,却未除叛贼。”
“哦?”礼部侍郎接上这话,“偌大行宫,怎么我听着,大人倒似出入自如似的。”
“是啊,”吏部尚书转向皇上,“依臣看,此事并不简单,”说罢,他又朝王太师道,“王大人意下如何?”
王修廉这才不紧不慢地清了清嗓子,朝皇上作揖:“臣以为,此事蹊跷,还请陛下三思。上次我们轻信萧大人所言,错失良机,才造成当下的局面。如今,萧大人孤身犯险,分毫未伤便罢了,也不曾取得叛王性命,谁也难保这不是萧大人和叛王演的一场苦肉计。退一步说,即便萧大人真被冤枉,事关重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只好委屈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