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珵美记得,虞盛年曾给他和虞闻溪讲过一个故事。
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连当事人都忘却了到底是何年何月,唯有虞盛年清清冷冷的声音仍留在耳畔。
「若非说那年有什麽让人记忆深刻的东西,大抵是国子监後山的桃花开得繁盛,就连讲学的苏太傅都不忍心留堂,早早便放了我们下学。」
「大家在林子中胡闹,仗着自己年轻,似有用不尽的精力。我们之中年纪最小的那个总是沉默寡言,见这满园春色也颇为动容,说将来他做了皇帝,就把江南的水岸上都种满桃花,届时花落满城,邀我们同下江南。」
「年龄大的那个折了桃枝做剑,挥舞着说等到他长大,就做一个跟他爹一样的大将军,到时候我们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他是大哥,有他在谁都别想欺负我们。」
「我见状便道,你们一个皇帝一个将军,我就做个文官吧,把你们的事迹都记下来,写成书卷千古流芳。」
「这时苏太傅的女儿也跑来了,我们中年纪小的那个一见她就脸红,赶忙从树上跳下,又恢复一贯的假正经模样,年纪大的那个早看破了他的心思,便不怀好意的用力摇了满地桃花。」
「我看他们笑着,跑着,春风和煦,绿草如茵,花瓣像毯子一样铺向天边,心中真是快活极了。」
讲到此,虞闻溪已在虞盛年怀中睡熟,虞珵美伏在桌头,在渐渐暗淡的烛光中问道:「爹爹是在怀念故人吗?」
虞盛年摇头,脸上的笑容渐渐化为一种道不出的惆怅:「爹爹怀念的不是故人,爹爹只是在想,那日的人和光景,後来过去多少年,竟再也曾未见过。」
红梅被风打过枝头,簌簌落下几片花瓣,虞珵美听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比之方才多了许多惆怅:「阿青,莫要再任性了。」
苏青的泪更盛,如同拼命压抑着什麽哭道:「大哥,虞大哥不在了,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对吗?」
想来那同苏青说话的男人正是杜云轩。
思及此人,虞珵美不由一阵恶寒。
他永远都忘不了当年这人是如何冷酷无情,逼得虞盛年走投无路,若是不他,庆延帝怎能轻而易举进关,他们都是里通外敌的叛徒,该死的不是林安城的百姓和虞盛年,而是这些不忠不义的豺狼走狗!
第6章
杜云轩犹在劝苏青,忽闻近处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当即眸光一闪,将苏青护至身後,冲着假山的方向大喝:「是谁?滚出来!」
只见一身穿银色鳞甲的少年犹豫而出,那少年金发翠眼,站在明晃晃的月光下,看得杜云轩双眉紧蹙,半晌才道出一句:「是你?」
「苏皇后。」
虞珵美没他的接话,而是朝着苏青一礼。
苏青赶忙将他扶住,拉着他的手笑道:「今天真是巧了,刚才我们还说起你。」
虞珵美盯着她泛红的眼角,关心道:「皇后娘娘哭了,是谁惹您不高兴了吗?」
苏青後知後觉地擦泪,摇头道:「没有,只是与杜将军谈及往事,怀念故人罢了。」
虞珵美闻言,模样天真地问:「皇后说的故人,我爹吗?」
此言一出,宛如一柄利刃直插在了苏青与杜云轩的痛处。
杜云轩不自在一咳,看向天边对苏青道:「时候不早,陛下怕是要等急。」
苏青擦乾泪作势要走,对虞珵美道:「杜将军不熟悉路,你送送他吧。」
虞珵美点头,目送着苏青走远,转身对杜云轩露出不阴不阳一笑,「杜将军,请吧。」
一别六年,杜云轩对虞珵美的印象还停留在那日捧匣赤足,跪立在雪中的孩童。
当初他差点就要带虞珵美走,却因诸多事由未成,後得知虞珵美被发配到北疆互市,想着差人去寻,又被战事耽搁,等到战乱平息,虞珵美早已随着范德尚回朝。
那之後虞珵美这三个字就成了人口中的「佞臣」,他们骂他不知廉耻,靠着一身床上功夫将满朝文武伺候了个遍,也有佩服的,说爬床能爬到龙塌上的可不多见,更甚者参他毁了虞家百世的清誉,要他改名换姓,如若不然便要他自戕赎罪。
事已至此,纵使杜云轩再想要救也救不得了。
望着虞珵美瘦削的背影,杜云轩满腹的千言万语终只汇成一句:「你现在过得可好?」
虞珵美身形一滞,似惊讶般回头,片刻後皱眉笑道,「杜将军觉得,我这样算好吗?」
亮月如钩,衬得一身银甲波光淋漓,好不英武,好不利落,却让杜云轩联想到了初见时,那个浑身腌臢不堪的孩子。
这麽多年,似乎从未有人将他洗乾净过。
或许也有过,可惜那日子太过短暂。
「将军也不必担心,」虞珵美翠瞳一闪,装作无意似的向他道:「至少苏皇后和长公主待我很好。」
「皇后是你爹的旧人,待你好也是应当。」
杜云轩跟在虞珵美身後驻足,奉天殿的鼓乐喧天近在眼前,留给两人交谈的时间不多。
「我一直有句话想要问你,」他向虞珵美开口,神色间略有踌躇,片刻後还是问了出来:「那日,你爹可曾留下过什麽话?」
虞珵美闻言默默收紧了双拳,胸中怒浪翻涌——到底是如何铁石心肠的一个人,才会在逼死自己的挚友足足八年後,才後知後觉的想起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