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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第1页)

种类不明的鸟儿突然发出尖厉的鸣叫,莱纳转过身,扫视沉默的树林,除了枯枝和点缀其中的低矮灌木,什么都没看见。他走向敞开的门,在磨出凹痕的石台阶边缘擦掉鞋底的泥。这是多余的顾虑,因为木屋甚至没有地板,只有一层压实的干燥沙土。木屋里装着永恒的傍晚,外面透进来的光线都被发霉的木墙和低矮的天花板吞没了。确实有一个简陋的壁炉,砖块熏得黑漆漆的,前面摆着一段刨去了树皮的圆木,充当椅子。坐在上面的除了安德烈,还有一个头发灰白的陌生男人,听见脚步声,两个人都站起来,陌生人戴上眼镜,和莱纳握了握手,没有自我介绍。

“图书馆员想和你稍微谈谈‘赫尔曼先生’,不会很久。”安德烈告诉莱纳,好像这就足够解释一切似的,“我去准备点茶。”

莱纳不想喝茶,更不想和什么“图书馆员”谈话,但他也不见得能跑到哪里去。“图书馆员”的长靴沾满泥点,莱纳思忖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步行?木屋附近也没有第二辆汽车。壁炉那边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安德烈把水壶挂到炉火上方,铁钩左右轻摆,几滴水洒了出来,落在红热的木柴上,咝的一声。

“图书馆员”的德语不太好,勉强能用。安德烈不时插话,替换更准确的词汇,修正句子,让莱纳能听明白。陌生人提出的问题,安德烈在路上都已经问过了,对方似乎并不知道,或者并不介意,从玳瑁边眼镜后面仔细打量莱纳。后者逐渐意识到“图书馆员”的来意也许并不是问问题,而是亲自审视资产。莱纳时不时看一眼安德烈,好像需要从他脸上取得什么线索。安德烈看着“图书馆员”,“图书馆员”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笔记本,不过始终没有在上面写字。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安德烈着手往火里添柴的时候,“图书馆员”站起来,把笔记本塞进衣袋里,向他们道别,拿起一根莱纳此前没有留意到的手杖,离开了木屋。莱纳走到窗边,从藤蔓的缝隙里看着陌生人走向光秃秃的树林。

“他住在森林里吗?”

“不用担心他。”安德烈回答,半跪在壁炉前,用长铁钎翻弄木头和炭块,“我们可以烤点马铃薯和香肠,你觉得怎么样?”

“随便。”莱纳靠在墙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你特意把我带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让这个人盘问我?”

“这只是部分原因。”

“另一部分原因又是‘现在不适合告诉你’?”

安德烈放下铁钎,站起来,拍掉手上的木屑,注视着莱纳。他察觉了麻雀的焦躁,正在谨慎评估这种情绪的潜在破坏力,是一道无害的皱褶,还是足以撕开水坝的裂痕?安德烈向莱纳靠近,动作很慢,仿佛是在用鞋底检查沙土地面的坚实程度。他握住莱纳的手腕,拇指轻轻摩挲皮肤,莱纳看着他,没有说话。情报官动作轻柔地把他拉到壁炉前,让他坐下。

“另一部分原因是把你从柏林偷出来,过一个舒适的周末。你看起来很需要假期。”

“我再也不想谈起斯塔西了。”

“为什么?让你有什么感觉?”

莱纳看着壁炉,火光照亮了地上的粗糙砂石,细小的灰烬乘着热气往上飘升,消失在漆黑的烟囱里,他以为自己听见了微弱的拍翅声,想象烟囱里住着蝙蝠,现在不得不拼命扑翅逃生,匍匐在刺眼的日光里。又或者只是想象罢了,谁听说过蝙蝠出现在这种地方?

“害怕。”莱纳回答,用鞋尖来回刮擦沙地,“我觉得害怕,每时每刻都紧张。我梦见‘赫尔曼先生’让我喝了一杯茶,但里面实际上是毒药。可能我不适合当个卧底——我算是吗?卧底?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有时候我想退出。”

“我明白。”

“你当然不。”

“我所知道的每一个‘牧羊人’都害怕。我们总是在想象各种意外,事情败露的二十种方式,失联的线人,突然从莫斯科飞来的‘外交官’,从河里浮起来的尸体。只要有汽车从旁边开过,我们都不得不猜疑里面是不是坐着斯塔西的狙击手。我们怕自己看漏一个小小的线索,最后导致伦敦或者莫斯科在蘑菇云里消失。我们随时都觉得灾难下一刻就要爆发,所以,莱纳,我明白。”

“你是怎么受得住的?”

安德烈耸耸肩,“照常起床,穿衣服,亲吻镜子里的自己,晚上六点之前不喝酒,每周跳两次狐步舞。”

莱纳笑起来,摇摇头,显然觉得他很荒谬。“我不喜欢一直担惊受怕。”

“恐惧令人保持清醒。”

安德烈用手臂揽住他的肩膀,把他拉近。莱纳紧靠着他,叹了口气,在安德烈凑过来吻他鬓角的时候闭上眼睛。

“这也是表演的一部分吗?”

“你希望它是吗?”

“我不知道。之前在旅馆里……我们去‘远足’的那天,你似乎并不想离我太近。”

“因为我们不是情人。”安德烈低声说,贴在他耳边,“情人总会疏远,我们的关系更可靠,也更亲密,莱纳,我和你是同伙,战友和舞伴。你知道更棒的是什么吗?我可以扮演你希望我扮演的角色,朋友,父亲,情人,兄弟或者仆人。你来决定。”

莱纳侧过身,看着情报官。火光跳动,阴影也跟着颤抖。他此前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安德烈的眼睛,在木屋的昏暗光线里,它们是灰绿色的,沼泽,苔藓,静止的池塘。莱纳思忖这是不是汉斯也曾经得到过的东西,一种靠赊账得来的爱,签合同之后的廉价赠品。

但汉斯现在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这也是假的,对吗?”莱纳听见自己问。

“直到表演结束之前,都是真的。”

“你可以吻我吗?”

安德烈露出微笑。

第十五章

天黑之后不久,安德烈从床上起来,往壁炉里添木柴。莱纳仰躺在乱糟糟的毯子里,还在喘气,但性带来的短暂狂热已经过去了,寒意悄悄把触手伸到毛毯里面,莱纳侧过身,蜷缩起来。肩胛骨一阵刺痛,也许被粗糙的床单擦伤了。

安德烈站在壁炉前,一只手放在腰侧,看着燃烧的木块,好像没人监督它们就会偷偷熄灭似的。他没有穿上衣服,火光在他身上刷了一层焦糖似的浅棕色,柔滑的阴影勾勒出肌肉和关节的轮廓。他从来没有情人,男人女人都没有。科里亚的抱怨忽然跳进莱纳脑海里,为什么没有?如果安德烈是老式冒险小说的主角,恐怕每隔十页就会被安排一个露水情人。

他想顺着这个好笑的思绪继续想下去,但壁炉的热气扩散开来了,暖洋洋地拍打他的脸和裸露的肩膀,莱纳快要睡过去了,又在安德烈回到床上的时候惊醒,后者的手指冰冷,但身体非常温暖。安德烈上下抚摸莱纳的腰,男孩颤栗起来,半是因为冷,半是因为别的。

“你看起来就像只负鼠。”安德烈低声说,“抱着我,这样暖一些。”

他照做了,胸口紧贴着安德烈,鼻子埋进他的颈窝里,两人的腿缠到一起。安德烈闻起来像烟草和即将蒸发完毕的须后水,莱纳此前没有留意过这种气味,两人从没有这么靠近过,而且他此前不知道自己可以参与这样的关系。安德烈的手指暖起来了,在莱纳背上轻敲,弹奏一首莱纳不知道的歌。莱纳闭上眼睛,在柔软的黑暗里听着安德烈的心跳。

他的梦境温和平顺,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

无从得知霍恩斯比知不知道这个小插曲。安德烈没在报告里提一个字。这不能算作隐瞒,情报官们在“外面”做的事,伦敦并不想全部知晓。一旦知情,就做不到“合理推诿”了——又是中情局发明的术语,美国人在伪善方面无人能及——也不能在下议院理直气壮地反驳影子内阁大臣了。所以,沿用安德烈的比喻,让“坐办公室的”拿走切好的肉,没必要让他们看见血、内脏和粪便。

同样没写进报告里的是,自此之后每一次在阁楼里的碰面,牧羊人和小羊交换的远远不止情报。无一例外都从清醒的汇报开始,逐渐渗入酒精,最后汗淋淋地结束在单人床上。安德烈是个安静的床伴,酒喝得越多就越沉默,你可以说他自制力惊人,但我认为他的醉意和爱意一样是装出来的,虽然这一点很难验证,安德烈就像任何一个称职的爱人,观察莱纳的喜好,准确地取悦他。花时间在麻雀身上留下各种痕迹,一些用手指,另一些用嘴唇。两人在阁楼逗留到深夜,分享越来越长的亲吻,以及瓶底残余的酒,不怎么说话,因为在舞台上讲未经编排的台词是很危险的。楼下的电影院放映厅每隔两周就换一部电影,一时传来汽笛低鸣,一时是古旧的二十年代舞曲,接着出现飞机引擎的轰鸣,男女主角温柔低语,模糊不清,像是从湖底传来的气泡咕嘟声。

而“表演”本身,还在稳定展开。1954年9月,坐落在果园里的假雷达站建造完毕,工程兵们在深得出奇的地下室里挖下了第一铲,偷偷摸摸地钻透泥土,向苏联占领区边界进发。在他们头上三层楼高的地方,穿着信号兵制服的技工每隔两三天就爬到屋顶上,带着工具箱,假装调整巨大的天线。这束天线实际上没有通电,也根本没有连接任何雷达设备,但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斯塔西不停支使附近的居民投诉美军雷达站“干扰收音机信号”。甚至有人抱怨,自从雷达站建成之后,每天都遭受原因不明的头痛折磨,肯定是因为“强烈的电磁波”。这些闹剧令中情局驻柏林行动处感到满意,恰好证实斯塔西和克格勃完全不知道雷达站底下发生什么。另一个证据是,在苏占区边界巡逻的东德警察,总是把双筒望远镜对准雷达站屋顶,而不是地面。

到了十月份,驻柏林苏联红军指挥部正式向美国邻居提出抗议,以雷达设备“严重干扰通讯”为由,要求拆除“非法”的雷达站。

“从语气听来,司令像明天就会亲自带着铁锤过来敲碎雷达站,十分可爱。”安德烈告诉莱纳,从背后抱着他,鼻尖轻轻磨蹭他的耳朵,“我们的朋友‘赫尔曼先生’对此有什么看法?”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坚持这样称呼对方,‘我的朋友赫尔曼’,‘我们共同的朋友安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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