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长官。我是斯塔西对外情报处的施瓦茨上尉。你们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吗?”
“只了解一点点,上尉……呃,长官,施瓦茨上尉。”
“没关系,不要紧张,我不是来责骂你们的。我会尽量用你们能懂的简单语言说明这件事,好吗?伯恩斯坦同志和我即将执行的任务,是不能摆在台面上的,明白吗?车里面那位可爱的女士是我们的‘掩护’,我们的护照上写的也不是我们真正的名字。我欣赏各位的责任心,但要是过于狂热,会危害到关乎国家安全的任务。”
“可是我们没有接到通知——”
“看在上帝份上,我们难道一举一动都要报告给每一个守着路障的傻瓜?你叫什么名字?对,你,过来,走近一些。”
“我叫鲍曼,长官,阿尔布莱希特·鲍曼。”
“阿尔布莱希特,我要你跑步去最近的公共电话亭,打电话给斯塔西总部,确认我的身份。X处的路德维希·施瓦茨上尉,去吧。”
“可是,长官,请您原谅,没有必要——”
“现在就去。”
跑步声逐渐远去,一个守卫离开了,还有一个。
“你又是谁?”安德烈问。
“辛格,小队长。”
“你们的指挥官在这附近吗?”
“我想是的,两条街之外,我想。”
“把他找来,他知道我是谁。我们在这里等着,动作快,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
“明白,长官。”
他们当然不会在原处等着。小队长辛格刚刚走开,君特和假冒的“上尉”就关上尾箱盖,合力搬开路障,回到车里,加速逃离。伯恩斯坦太太显然还处于震惊之中,不停地重复“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十一点多了,街道上空荡荡的,东柏林这一侧的路灯没亮,西柏林的路灯在大约五十米之外,划出一条清晰的明暗界线,像电影布景。蓝色的大众牌小汽车向亮着的路灯冲去,掠过堆放在人行道上的木板和成卷的铁丝。在正前方,三辆军用卡车像搁浅的海龟一样停在马路上,中间只剩一个狭窄的开口。
“别减速。”安德烈说,“直接冲过去。”
几个戴着头盔的东德士兵留意到了这辆飞驰而来的小汽车,抬起手,示意他们停下。君特把油门踩到底,径直向他们冲去。士兵们慌乱地散开了,一些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另外一些举枪瞄准,但不确定自己是否有权射击。汽车从两架军用卡车之间挤了过去,右侧后视镜被撞掉了,骨折似的咔嚓一声。毫无预兆地,右前方漆黑的巷子里忽然窜出另一辆汽车,一辆灰色的伏尔加,挡在他们面前。蓝色小车猛地往左闪避,撞上路灯柱,卡在那里,车头灯闪烁了几次,熄灭了,刺鼻的白烟从车前盖下面冒出来。
莱纳说不清楚哪件事先发生,子弹击碎玻璃的声音,还是伯恩斯坦太太的尖叫。尾箱盖打开了,安德烈掀开隔板,把莱纳拖出来。流弹打穿了车身的金属板,火星迸溅。安德烈拉着他躲到车的另一侧。莱纳瞥见君特一动不动地趴在方向盘上,不知道还有没有呼吸。情报官的手又湿又冷,莱纳低头,瞪着蹭到手臂上的血迹。安德烈用力按着腹侧,一块黑色的血迹在衬衫上缓缓扩散。
“你受伤了。”
“不严重。”安德烈回答,咬着牙,“我们今晚有幸遇上了奥尔洛夫。”
“谁?”
“莫斯科的猎人。”
枪声惊醒了大半个街区,灯光纷纷从四周的窗户里亮起,一张张好奇又恐惧的脸出现在半开的窗帘后面。婴儿在撞毁的车里号哭,夹杂着女孩和母亲的抽泣。安德烈拉开乘客座的车门,帮伯恩斯坦太太爬出来。又一声枪响,子弹击碎了玻璃,碎片飞溅。他们手脚并用地爬进不远处的窄巷里,拔腿狂奔,莱纳扶着安德烈,让他把手臂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伯恩斯坦太太一手抱着婴儿,另一只手牵着女儿,落在后面。莱纳冒险回头看了一眼所谓的“莫斯科猎人”,在阴影重重的巷子里,完全看不清楚容貌,只能辨认出高瘦的人影,以及手枪击发时突如其来的火光。
子弹击中了莱纳的肩膀,感觉就像被一个高速运动的铅球击中,然后才是灼热的疼痛感。他和安德烈一起摔倒在地,挣扎着爬起来,继续逃跑。他们冲出了小巷,跑进路灯和泛光灯的双重光芒里。两辆西德警车停在路口,十来个穿制服的人站在那里,枪口指向东柏林。莱纳跨过带刺的铁丝,没有留意到铁刺在小腿上划出一道接近二十厘米的伤口。莫斯科的猎人又开枪了,击中了安德烈的大腿,后者勉强翻过铁丝,脸朝下趴在地上。莱纳抬起他的上半身,把他拖到一个邮筒后面。他能看见伯恩斯坦太太倒在不远处,女孩拉拽她的手,大声哭泣。莱纳想爬过去把她们带过来,但是西德警察开火还击了,他被迫躲了回去,紧贴着邮筒。肩膀的枪伤疼得像是倒进了烧红的玻璃片,让他眼前发黑,莱纳让安德烈靠在自己身上,用力按紧他腹部的伤口。安德烈似乎在说什么,但是枪声震耳欲聋,什么都听不见。
抬着担架的人过来了,深深弯着腰,像是跑在战壕之间的无人区里。两人被抬上救护车,路灯在窗外飞快地移动,互相融合,变成一条长长的光带,远离枪声,远离东柏林。护士弯腰对莱纳说了什么,他什么都听不清楚,耳朵里嗡嗡作响。护士拿出一个小电筒,照了照他的眼睛,挪到旁边,也对安德烈做了同样的检查。莱纳摸到安德烈的手,皮肤又冷又粘,他用剩下的力气攥紧安德烈的手,直到护士过来,把什么东西放到他脸上。灯光在他眼前消失了,不是突然熄灭的,而是缓缓退去,一切变黑。
就像老电影的结尾,只是没有音乐。
作者有话说:
[5]KampfgruppenderArbeiterklasse,真实存在的东德paramilitary组织,1952年成立,1990年解散。1961年参与了柏林墙的建造。
第三十二章Epilogue
所以,我就是这样到达西柏林的,在一辆救护车上。有很长一段时间人们不知道我的名字,我也不想告诉他们,怕他们遣返我。这是一种无效的挣扎,霍恩斯比知道我是谁。他到西柏林来看我的时候,墙已经真真切切地建起来了,四十多公里的边界,起先是铁丝网、警告牌和栏杆,有不少可以跨越的缺口。在接下来的一年里,砖墙砌起来了,加高,然后再加高,布下地雷,还有防止汽车冲关的Z形通道。
我始终不知道安德烈最后说了什么,他没有再醒过来。弹片割开了大动脉,医生抢救了一个小时多一点,在凌晨一点前后宣布死亡。葬礼在布里斯托举行,官方说辞是“滑雪事故”,为了预防家属要求验尸,很快就火化了。他的名字是卡尔·梅森,我是十几年之后才知道的,那时候我在档案里挖掘安德烈的蛛丝马迹,试着把他的人生拼凑出来。卡尔·梅森,听起来那么普通,就像你的好脾气邻居。我还是喜欢称呼他安德烈,我们第一次在柏林见面的时候,这是他给我的名字。
至于伦敦,我偶尔会去,但我不住在那里。1962年,我搬到苏黎世,在那里为西德联邦情报处招募线人,主要是往来欧洲和中东的商人。在那里,我的名字是“安德烈”,这是一个我能演好的角色。一个纪念碑,只有我一个人会去祭扫。我所有的面具都来源于第一个,来源于“麻雀”咖啡店里的陌生人。
伯恩斯坦太太目前在柏林独居,她的女儿在美国工作,是个建筑师。儿子在商场推销家用电器,我想。我不确定,我最后一次见他们是在1978年。
对了,我不知道你刚才有没有反应过来,安德烈·奥尔洛夫的儿子,就是菲利克·奥尔洛夫,代号“信风”,军情六处的双面间谍。小奥尔洛夫一度是克格勃的伦敦情报站站长,出卖了整个英国谍报网。莫斯科一直到墙倒下的那一年才发现他的秘密勾当。你可以说这是个巨大的笑话,我称之为报应。
自1990年以来,我每年夏天都会去柏林一次,拜访我父母的墓。后来我在不远处买了一处墓穴,给汉斯。我没有他的照片,也没有任何称得上纪念品的东西。石碑上刻着他的名字,“汉斯·沃格尔,挚爱的兄长”,如此这般。我希望我自己以后也葬在那里,到那时候,我才会重新成为莱纳·沃格尔,那是我最后的角色。
你看,快到午夜了,讲故事很容易打发时间。和我一起到露台上去,我想看看新年烟花。我们似乎提前喝掉了不少庆祝元旦的酒,这可不太好。我不能相信2000年已经来了。在我心目中,这是科幻小说里才有的年份。我的世纪过去了,这是你的世纪,如果你们非要搞砸它,犯些属于你们自己的新错误,不要再犯我们的。敬拆掉的墙和没有逃出来的人,新年快乐。
【正文完】
第三十三章番外OntheShoresofMnemosyne
火车停在半路。先是一阵震颤,好像大型动物抖落身上的雪片,引擎发出低沉的叹息,这一长串钢铁箱子彻底不动了,任由翻飞的大雪抽打。
这件事似乎经常发生,因为周围的乘客脸上大多浮现出厌倦,而不是惊讶。可能是留意到我探头探脑观察窗外的样子,坐在对面的棕发女士放下了从上车就开始读的小说,摘下眼镜,“没必要紧张,冬天时不时就会发生这种事,也许轨道结冰了,只要十来分钟就能处理好。”
“这是我第一次坐这条路线。”我坦承。
“游客?”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