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到西德去吗?以后,某一天,我的意思是,不是现在。”
“我不知道。汉斯以前这么打算过吗?”
“汉斯已经不在了,他想过什么,没想过什么,会影响你做决定吗?”
莱纳抿了抿嘴唇,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阁楼里没有别的椅子了,安德烈于是坐到写字台上,低头看着麻雀,等他漫长的思考时间结束。和莱纳谈话就像隔着钢板排查机械故障,人们可以听到齿轮运转或者卡顿的声音,但无法控制这台机器什么时候会把成品吐出来。而且有时候它就那样停住了,需要富有技巧地用拳头敲一下。
“既然我们提到汉斯。”安德烈忽然说,莱纳抬起头,盯着他,“我想我可能找到了下令谋杀他的人——只是合理怀疑,听清楚,不是百分之百肯定。我现在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这个人用‘赫尔曼先生’这个假名。他是斯塔西。”
“也就是说我根本对付不了他。”
“确实不能,但你和我一起也许可以。我说过你是一个计划的一部分,记得吗?我希望你已经准备好听第一步了。”
“我准备好了。”
“你会成为一个斯塔西。”
莱纳愣住了,继而笑起来,显然觉得太过荒谬,他开口想反驳,但安德烈摇摇头,让他先不要插嘴。“是的,莱纳,你会成为我们的敌人,然后你会背叛我。”
第十章
电影开场了。音乐和剧中人说话的声音沿着墙壁和木梁爬上来,在阁楼凝滞的空气里嗡嗡震颤。还没有枪声,还不到时候。
你可以想象莱纳怎么回答,他会说,我不能,我做不到。一边说一边往后躲,好像有马蜂在他面前伺机进攻一样。可怜的男孩害怕了,他怎么会不害怕呢?他试着向安德烈解释,斯塔西一眼就会看穿他,他一点都不会说谎,他会被枪毙的。
但是安德烈看中的就是这一点,在他编排的这场低调的表演里,恰好就需要一个单纯的主角,一只放在草场上的无辜小羊。这一次他不需要复杂的欺骗,不要花费巨大的炫目特效,就像他承诺过的那样,莱纳只需要扮演他自己。
换作是你,你会怎样利用莱纳这个角色?他没有受过外勤的任何训练,不太能承受压力,一说谎就结结巴巴。的确,斯塔西不到三分钟就会把他嚼碎,除非我们给斯塔西——给面目不明的“赫尔曼先生”一个不这么做的理由。
别眨眼,舞台剧开场了。
首先,更换布景。第一幕设置在安德烈和莱纳第一次谈话的那间破旧旅店,行动轨迹方面有点棘手,不能太显眼,以至于一看上去就是假的,但也不能隐蔽到让人看不出来。两人前后到达旅店,在楼上等了一小时,一起从后门离开。这个街区是波兰情报人员的活动范围,不过他们人手不够,不总是能盯着所有街道,也不总是和克格勃分享信息,但就算波兰人不说,过三条街,在医院前面,就有克格勃的流动哨。至少会有两个外勤察觉到安德烈和安德烈的新同伴。克格勃总是两人一组行动的,非常偶尔才会出现科里亚那种“孤狼”。安德烈和莱纳刚刚走进医院所在的那条街,就已经被两个打扮得像搬运工的人盯上了,一个在马路左边,另一个在右边,都穿着类似的工装裤,只是短袖T恤颜色不同。莱纳瞥了一眼安德烈,看他是否打算甩掉这两个人,但安德烈似乎正在专心致志地享受八月的和煦阳光,略微仰着头,双手插在裤袋里,大步往前走。
“你留意到他们了吗?”安德烈问,声音很低。
“黑色T恤和绿色T恤?”
“对。”情报官看了莱纳一眼,“不,小鸟,不要以为自己洞察力过人,这次也是他们太明显了。”
“你不能夸奖我一下吗?”
“要是你做了值得夸奖的事,我会的。”
两人坐了几站地铁,到公园去,沿着深入树林的小径散步。那两个穿工装裤的男人跟了一小段,忽然不见了,不久之后,一对年轻夫妇推着婴儿车出现,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小车的轮子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磕碰。女人有一头卷发,绑着白色发带。男人穿着皮夹克,尽管天气不冷,而且他额头上都是汗,仍然拉着拉链。
“换人了。”安德烈悄声告诉莱纳,“带着道具,应该是直接从卡尔斯霍特总部出来的,他们感兴趣了。”
“我觉得他们只是普通夫妇。”
“你见过像推割草机一样推婴儿车的父母吗?”
莱纳回头看了一眼那对男女,没有回答。小路转了一个弯,灌木丛短暂地遮住了他们,安德烈推了推莱纳的手臂,拉着他跨进树林里,顺势把男孩压在一棵松树和自己的胸口之间。莱纳不自在地往后躲,背紧贴着树皮,尽量不碰到安德烈。从枝叶的间隙里,他能看见那对“夫妇”匆匆跑来,寻找他们的去向,眯着眼睛窥视树丛。
“别紧张,只是表演而已,站稳。”
莱纳张嘴想回答,安德烈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俯身靠近,嘴唇几乎碰到莱纳,只差那么一两厘米,呼吸洒在他的脸颊上。从一个特定的角度看,他们就像在接吻,树丛外的女人惊讶地后退,差点踢到婴儿车。她低声和“丈夫”说了两句话,两人匆匆走了,婴儿车的轮子哐当作响。安德烈笑了笑,放开了莱纳,后退一步,举起双手。
“我没有那么糟糕吧?”
莱纳吞咽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屏着呼吸。脸颊和耳朵滚烫,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深呼吸了两次,扬起下巴,想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但是留意到安德烈正在审视他,脸变得更红了。
“从来没被女孩青睐过?”
“我不太在意她们。”
“所以答案是‘从来没有’。”
“如果你非要这么说的话。”
安德烈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单音节,介于“嗯”和“哼”之间,走开了。莱纳拽了拽衣领,跟在他后面,低头躲过伸到眼前的横枝,回到林间小路上。目光所及的地方都没有人,树丛深处有鸟儿试探着啁啾,引起了一阵轻柔的合唱。
“下一步是什么?”
“下一步就看我们的东德朋友了。”安德烈回答,大步向前走,并没有看莱纳,“听到这桩‘丑闻’之后,科里亚和‘赫尔曼先生’会以为发现了我的弱点,应该会很激动,让我们祈祷科里亚会激动到亲自来找你,要是他真的来了,在花店给我留信号,好吗?”
“好的。”莱纳清了清喉咙,“科里亚是谁?”
“如果他去找你,你马上就会知道。如果他不出现,那就没必要知道。莱纳,在这里停下。”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同路。在这里等五分钟,转过身,回家去,给自己买点啤酒。找个人练习接吻,如果你还有时间的话。”
——
莱纳没有买啤酒。他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接近下午四点,楼道里静悄悄的,三楼楼梯平台上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只兔子布偶脸朝下趴在墙角,手工缝的,布料也许来自一张剪开了的旧毯子。又有人搬走了,也是到西边去了,这次是楼上的住户,一位带着女儿的寡妇,布兔子多半是小女孩不慎落下的。莱纳掂量了一下这件比他手掌还小的玩具,带回家去了,拍干净,放到窗台上,倚着盆栽,兔子的纽扣眼睛凝望着下面冷清的街道。
他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汗水浸透了上衣,头隐隐作痛。他梦见了安德烈,在梦里,那个吻是真实的,包括触感、重量和温度。莱纳抓住沙发靠背,动作迟缓地把自己拉起来,到浴室里去,边走边解开上衣纽扣。
拧开花洒的时候,墙壁里的水管先发出刺耳的抱怨声,然后才来了冷水。莱纳久久地站在水流下面,闭着眼睛。是他的错觉,还是安德烈走的时候变得特别冷漠?是因为他说了或者做了什么吗?可是莱纳唯一做过的事就是服从。冷水顺着头发和肩膀往下淌,他摸索着关上花洒,擦干身体,没有穿衣服,直接倒在床上,抱住毯子,用枕头盖住头,躲开午后的光线。
这一天没人来打扰他,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也没有。似乎也没人在跟踪他,不过莱纳不能确定是真的没有,还是自己没有看见。安德烈在一个星期五下午拦住了他,字面意义上的,忽然就在街上出现,轻轻抓住莱纳的手肘,带他走向另一个方向,莱纳甚至没有留意到情报官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当然,我们不能忘记,他们两个都是非常谨慎的人。”安德烈的第一句话没有上下文,莱纳一下子想不起这里的“他们”是谁,“如果我是科里亚,我也会担心这是陷阱,看到更确凿的证据之前绝不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