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对妖来说散魂意味着什么吗?”宣沅扣着他的手,强行在激烈的暗流中稳住他,浮上水面。
“不过灰飞烟灭,泯于六界。”镜妖笑道,“也好过妖魂被你蚕食,一身修为被你拿走。更好过被异闻局抓回冥界,我杀了人,会被放逐到无间地狱,永生永世囚禁在那里,饱受痛苦和折磨,这样的日子还不如散于天地间,至少我的灵魂是自由的。”
而且。
这湖太大了,这水太冰了,他只有散了魂,让无数的魂魄碎片去找,才可能找到阿钰。
镜妖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虚,像是人之将死弥留之际拥有了回归本真的善意,他眼底闪着泪光,低声叹道,“混沌百年,不知苦楚,漂泊无依,不记归路。天狐,你可曾有过这样一段日子,有过一人不管沧海桑田都眷恋于心,牵肠挂肚?”
“记不清了。”宣沅淡淡道,她手中抓着的也成了虚无的一片,只有冰冰冷冷的水。
“那可真是幸也是不幸。”镜妖身上的妖怨与恶念随着妖魄的散去也消弭殆尽,回到了原本清秀俊逸的小生模样,“两百年前我初醒来的时候,发现世间一切都变了,我活过来了,可故人早已成了枯骨,我终年行尸走肉一样的行走于人间,不知道重新活过来的意义在哪里,直到我重新找到了她。轮回百世,可阿钰身上依旧有她的影子,她们有相同的胎痕,相同的傲气,永远带着善意和热情,就算尝遍了人世的酸苦却还能始终如一的积极面对生活。”
“我在她身上重新找回了用力活着的勇气,我陪着她度过了二十多年,看着她从青春年华到逐渐老去,可是妖不会变老,她四十岁的时候,我依旧是那副样子,人妖殊途,一千年前,我没有理解这一点,怀着憾恨与她天人永隔,一千年后,我又怎敢重蹈覆辙。于是那一年我离开了她,用另一种身份来陪她,这三十年间,我有做过她身边一直跟着的流浪狗,有做过一片落叶,一道风,一颗露珠,只要能远远的看着她就好。”
眼角一颗珠泪滑落,镜妖语声轻颤,“可这一世,我这般小心翼翼,还是没能善终。”
“命本不公平。”宣沅静静的看着他。
“是啊,命本不公平。”镜妖笑着叹了口气,“你呢?让你放不下重新回到人间的又是什么?”
“我没有放不下的东西。”漫天星光洒在宣沅单薄瘦削的身子上。
“不,你一定有。”镜妖最后的声音回荡在夜空下,“两百年前,那个人说,他想要给所有带着遗憾没有结局的故事一个完美的落幕。”
宣沅眉心一蹙,“他是谁?”
“唤醒我的人。”声音消散在虚空。
她曾经是不是杀过很多人……
放不下的东西……
宣沅半边身子浸在冰凉的水里,半边身子沐浴在星光下,在镜妖彻底消散后,四野寂静只剩下潺潺的水声,有了一种空空荡荡不知所措的感觉。
从镜妖身上散出的妖怨丝丝缕缕的涌向宣沅,常人受到这些怨煞之气或会变得暴怒癫狂,或是陷入极悲极喜之中,但宣沅只是有些茫然,每一抹掠过她的妖怨都在她裸露的肌肤上留下了一道红色的印子。
她的掌心汩出血来,血转瞬流满了双手,源源不断。她怎么擦都擦不掉,鲜红的印记像是长在她的血肉里一样,宣沅只能把自己完全浸到水里,想要去洗干净这些秽物。
她曾经是不是杀过很多人,才会满手洗不干净的血债?
时天费了好大力才把文翔拖上来,手心火辣辣的痛,被藤磨破了皮。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左等右等也不见宣沅,他把文翔扛到车里又折返回水库边,恰好看到了宣沅沉进水里的那一幕,当时他什么都来不及想,把外套一脱,脑子一热就跳进了水里,奋力朝宣沅在的方向游过去。
水的低温瞬间冻住了身体,连肌肉都僵硬了很多,游向宣沅已经几乎用了他所有的力气。
太冷了,冷到连知觉都没有了。
宣沅蜷缩在水里,在等待身体里被调动出的阴煞重归平静,她闭上眼,眼前也是一片红色,五感都像是蒙着一层血色模糊不清,这种冰冷的窒息感让她想起了一些零碎的事,她看到自己从尘缘恶煞的阴秽之地爬了出来,带着满身的血和债,九条染血的尾巴依次展开。她的面前也站着一只天狐,雪白无瑕,白纱加身,纯净宛若春雪,散着荧光的九尾漫开在风中,柔软缱绻。
有一双宽厚带着薄茧的手,将她们两个牵在了一起,“你们以后要好好相处哦。”
“好的,族长大人!”雪白的天狐握住了她血淋淋的手,笑道,“我叫白芷,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宣沅。”她好像嫌自己现在的样子有点脏,想把被握住的手抽出来,却被白芷握的更紧。
“你就在这儿住下,我们从现在开始就是好朋友啦!”
白芷……宣沅蜷起了手,指甲陷入掌心,往湖底坠去。
忽然,有一道力量从后面撑住了她,一条手臂揽过她的腰际,带着她往上。
她身体贴在了结实的胸膛上,微微抬头侧望,透过满眼血色看到了时天下颔坚毅清俊的轮廓线。他明显有些力不从心,但还是竭力搂着她。
宣沅在心底轻笑了一声,伸手反托住时天的腰,发力游出了水面。他们离岸边已经有些远了,过了好一阵子才回到了岸上。
“咳咳咳……”时天双手撑地跪在地上,剧烈咳嗽,差点把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大口大口喘息,嘴唇冻得青紫浑身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