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金宝跟着的时候,不仅全程要帮忙清点药材、记账算账,还要能放下身段,为了砍下几文钱配合她演戏。这些本事都是她一点一点调教出来的,其中走过多少弯路、吃过多少亏,只有她自己知道。
想到这里,她又有些忐忑今日的决定。
但现在说什么显然都已经晚了。既然舍不得花银子,做事便只能图一头。她既然想要个身手好的,便不能再指望他能其他事也做得周到。大不了她自己多操心些便是了。
为了一会在集市尽量不出乱子,她一路上嘴几乎没停下来过,把擎羊集的事一一说给李樵听。
这擎羊集源于上古时的青阳祭,传闻青阳祭乃是当时春末之际的一大盛会,各路修道神仙都会齐聚一起,分享过往一年里收获或见闻的奇珍异宝,若有心仪之物,便可以物易物,既得所好又尽享成人之美。
然而朝局更迭、时过境迁,神鬼传说也渐渐褪去,关于青阳祭的记载只在史书的字里行间还残存下一点不知所云的只言片语,而那些所谓奇珍异宝也没人知道究竟是些什么,唯有春末夏初观奇赏异的传统还在江湖中流传。
各路商旅私贩会在四月初一这天自发聚集在一起,将囤积了一年的奇货拿出来竞拍高价,沾染了铜臭味的“青阳祭”早已失去神秘色彩,变成了一些投机取巧、急功近利之人的欢乐场。“祭”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所谓的“集”,而“青阳”二字更是名存实亡,便以凶星“擎羊”易名,反而凸显了些许富贵险中求的意味。
擎羊代表着孤执、胆色、剑走偏锋,这是每一个来到擎羊集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的特质。
即便如秦九叶这般为保生计、步步都小心谨慎的人,内心深处也是有一些“擎羊品格”的。
身为用药行医者,常年埋头医典药理之中不觉苦,此为孤执;面对各式病患质疑,需得镇定自若、有所坚持,此为胆色;而遇上疑难病症,又要有奇招险招来制服,此为剑走偏锋。
这些便是秦九叶那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来果然居看病的人不知道,丁翁村的村民们不知道,就连金宝也不知道。他们只把她当做那掉进了钱眼里的秦掌柜,每日为点蝇头小利忙得团团转。
确实,她是需要银子,但她并不是真的喜欢银子。她要银子是为了开更大的药堂、为了有个更坚固的家、为了在这吃人的世道中更好地活着。
排队入了城门、又拐进守器街,秦九叶终于停下脚步。
“小李?”
少年的声音在她侧后方恰到好处的地方响起。
“我在。”
“我说了这么多,你到底听进去没有?我为了带你出来,可是得罪了金宝,你可万万不能辜负了我的信任,从现在起便给我打起精神来。”
“都记得呢,秦掌柜放心。”
她哪里敢放心?她从来不是个容易放心的人。
尽管心中还是有些顾忌,但眼下秦九叶也确实再挑不出刺来。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大发慈悲道。
“时辰尚早,你要办什么事?现在便去办了吧。”
少年却一改昨夜求她时的模样,突然变得云淡风轻起来。
“不急。你想去哪里?我陪你便是。”
秦九叶奇怪地看他一眼,不知对方这话几分真、几分假,末了摆摆手向前自顾自走去。
“随便你。”
前些日子为擎羊集做准备,她已连着六七日没有进城。所以如今进城后,便径直去了守器街听风堂,旁听了些不要钱的消息。
譬如城北富商白家遭了贼,听说丢了不止三千两银票,就连小妾差点都让那贼人轻薄了去;又譬如九皋城新来的督护要带兵查案,非要执行什么宵禁,红雉坊附近的花街这几日接连有商户带头闹事嚷嚷着要降地租;又譬如方外观是彻底不行了,前几日那元漱清的义子被人抬下了山,还没走出多远便被接连几伙不知来历的人伏击个正着,好不容易才在几名年轻弟子的护送下逃了出来……
秦九叶心平气和地听着,暗中也在打量李樵的神色。
她确实好奇,李樵要办的事究竟是什么事。
听风堂虽是茶馆,却没多少人是真的来品茶的,出了听风堂的那条后街常年聚着各路江湖客,江湖人大都喜欢在这扎堆闲聊,蹭些茶水果盘是常有的事,只因那唐慎言是个好欺负的,少了茶钱也不敢言语。
今日也是如此。
江湖中人要么豪言壮语、愤世嫉俗,要么内敛自持、修身养性,但多是性情中人,遇上三两知己或旧日冤家,总是要壮怀激烈一番的。
在这样一群人之中,李樵便显得太过格格不入了。他太过安静、太过驯良,听到什么消息都只垂着头盯着面前的茶碗,像是流露出什么便会被主人训斥的小厮一般。
秦九叶觉得,即便让他起身走动而不是坐在这里,他也会被当成这茶馆里的一名跑堂伙计,而不是这江湖中的一名过客。
但她随即便有些明白,或许这便是他能活到今天的原因。
她见过他捏着戥子称药的样子,也见过他单手挥动斧柄砍柴的样子。人往往喜欢以一面示人,可却往往不止有这一面。谁又能笃定同你相熟的,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放下那缺了口的茶碗,秦九叶一声不吭地起身离开了听风堂。
一盏茶的功夫,其实也收获不了太多,只会让她对身旁的人感到多虑和心烦。
何况她今日还有正事要忙,他人的事就让他人自己去操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