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心里松掉口气。
杨金凤又说:“拿着吧,回头领棠棠到商店买好吃的。”
棠棠想放炮,可放炮有啥意思,花钱听个响儿,不值当的。明月一路给棠棠做思想工作,说买炮不如买吃的,棠棠不高兴,她就想放炮玩儿。
小卖部开在路边,过年出摊,打工的人回来,那些小孩儿就又有了爹妈,手里攥着钱,想买什么买什么。买东西的小孩儿走远了,棠棠还在看。
明月也看,打工的人穿着新衣裳,妇女们烫了花头,羽绒服的毛领子蓬蓬的,非常鲜艳,她们还穿长靴子,看着很洋气。男人们在路旁抽烟,跟熟人拉呱,不晓得在说什么。
只要出去打工的,过年回家似乎都变阔绰了,买这买那。
棠棠还是要花炮,明月看着她的眼睛,突然明白,花炮就是棠棠的世界名著,不当吃不当喝,但精神需要它。
“那买一块钱的,咱不买多。”
棠棠欢天喜地选了起来。
明月又给她挑了几块巧克力酒心糖果,付钱时,人拿着钱举高了对着太阳照,又抖几下。
这动作明月熟,她有点局促:“钱不对吗?”
“假的,杨金凤给你的吗?”人家刚一问,明月脸刷得红了,好像是她有心拿**来花似的。
老板娘撇撇嘴,把钱丢给明月。
人没再说什么,那个表情,却叫明月心里更难受,她觉得人家都在看她,棠棠是小孩子,抓过钱问道:“姐,不能花吗?”
明月攥着棠棠手腕赶紧走了。
五块钱,能买好些东西呢,一想到这里,明月觉得万分痛苦,她简直想哭。要去找许老头吗?八成他也叫人骗了,一个看不清听不清的孤寡老头子,谁若是想骗他,真是比踩死个豆虫还轻巧……天杀的骗子!明月的痛苦中又升腾起悲愤,为什么要去骗那么一个可怜的人呢?
奶奶就不可怜吗?五块钱是豆腐变来的,豆腐是豆子变的,豆子怎么来的?是辛苦种,辛苦收,辛苦扬皮儿,从春走到秋,一粒一粒经人的手,经人的眼,到袋子里才摸到钱的边儿。
明月的两个鼻孔,先是闻到躁躁的豆子味儿,再是豆腐酸,最后成了淡淡的钱味儿,钱在手心,像老了的薄了的眼,瞧着她。
她茫然停住,一下哭了。
棠棠不懂,她只晓得**不能花,到家里嚷嚷钱没花出去。
杨金凤在当院烧开水褪鸡毛,站起来:“咋了?”
明月眼睛瞅地:“霞婶儿说五块钱是假的。”
好半天,明月听奶奶骂了句:“活摊你俩吃不上,不买了,等着吃晌午饭。”
姐妹俩都怪丧气的。
明月生怕杨金凤叫她去找许老头,觑过来两眼,又挪走了。这顿饭吃得像怀里揣了个炸弹,不晓得哪一刻炸。
杨金凤说她:“你这是夜来没睡吗?耷拉着个脸子。”
明月没敢吭声,杨金凤又说:“吃罢饭把钱给我。”
“去三爷家?”
“找他个瞎老头子能作什么数?”
五块钱叫杨金凤给撕了,她一边撕,一边说:“你那么大的人,真钱**也摸不出来,白吃饭了。”
明月的心也被撕了一下,她:“我下回就知道了。”
杨金凤道:“还下回?再有下回别吃了!”
五块钱把一家子弄得都很不高兴。
庄子上有人家杀猪,那猪四百多斤,嗷嗷惨叫,叫得半截庄子都能听见。明月挤在人群里看人杀猪,八斗在那帮忙,但凡需要人多搭把手的场合,都能见到他。
猪真够可怜的,叫人不忍心看,可排骨又是那样香,那样解馋,明月觉得很矛盾,看着地上那摊血发呆。她突然想起“君子远庖厨”这句话,是说君子不该看杀生吗?还是君子别去做饭?明月没人可问,继续看杀猪。
“妮儿,赶紧叫你奶再来割块腿子肉,今儿个的猪大,人都搁这抢来。”八斗穿着腻腻的黑色皮革围裙。
明月讪讪笑:“买过了。”
八斗从围裙的大兜里掏出一把花炮:“拿去放着玩儿。”
明月不要,八斗硬塞给她:“我晓得你奶奶不是那样的人,拿着给棠棠玩儿。”
明月脸一热,对八斗叔充满了无限感激,她看看他,把花炮收下了。
“想不想你爸妈啊?”
“不想。”
八斗愣了愣,明月说:“你一定觉得我是装的,我真不想,
以前还想,现在不想了。”
八斗似乎不大信,明月心道果然不能一时头昏脑热跟旁人轻易说真心话,怪没意思的。她道了谢,把花炮给棠棠带回去。
连荣姥太家都热闹起来,人一多,房子也年轻了。明月从她家门口路过,瞥了几眼,人都坐太阳地里,说笑的,喝茶的,磕瓜子的,大黄狗在人脚边眯着眼,荣姥太坐当中,也眯着眼。
她不用去幼儿园门口看人家的小孩儿了,她眼前,就有好几个小孩儿。小孩儿在她怀里撒娇,乱蹭,像只小狗,明月也想当一只那样的小狗。
夜里十二点一到,人们放起鞭炮,噼里啪啦,此起彼伏,连狗都不敢叫了。明月把墙上的日历又撕掉一张,丢到簸箕里。
旧日子走了,所有人的旧日子都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可新的一年,跟旧日子又有什么不一样呢?她在庄子里长到十几岁,见到的变化,也不过是打工人走,打工人回,到底日子应该变成什么样呢?明月满脑子想法,她跟谁也不说,她觉得自己变了,这样冷的天,她却突然有了微微的躁意,新的一年,还不是和旧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