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僧人在匆匆做着清扫和灭火,陈婉萍没有再跪下虔诚叩拜,而是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了那里。
大轰炸后的重庆并没有就此消沉下去,如陈彦达在夏青受伤那晚说的一样,中国人从来不是会被几颗炸弹吓怕。那些被炸毁的房屋迅速被重新建了起来,大量的防空洞与防空壕也开始投入建设。市区里流传起来一首打油诗“让你龟儿子轰!让你龟儿子炸!老子们有很好的防空洞,不怕!让你龟儿子轰!让你龟儿子炸!老子们有广大的农村,不怕!让你龟儿子轰!让你龟儿子炸!老子们总要大反攻,怕啥!”
与中央公园一带相比,磁器口被炸得并不严重,虽有不少老旧的木质楼遭了火灾,但大部分主体结构还是保持了下来,修修补补一番后依旧是能用的。
夏青可以走动后,婉萍一家人又回到了之前的老房子,尽管不少东西被烧,但走运的是大部分家当居然保留了下来。楼下开麻花店的老板娘回来了,马太太和两个孩子也万幸无事,只是因为他们在顶层,所以被烧得更严重些。
婉萍知道马太太是最不喜欢求人的,所以她来找自己借粮食时就猜到该是家里遇了很大的困难。
“我其实无所谓,只是孩子太小了,怕饿。”马太太看着婉萍给她装小米时,局促地解释说。
“小孩子不就是这样吗?再苦也不能苦他们。”婉萍温柔地笑着,把装了小米的袋子递给马太太说:“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有个照应是应该的。往后我家遇见了事,也得托马太太照顾呢。”
“哎……”马太太叹了口气,她似是有话想说,但最终也只是摇摇头,轻声说:“等我丈夫下个月发饷钱就还给你。”
“不急不急,”婉萍连忙摆手。她心中想问问马太太到底家里出了什么事,但犹豫了片刻还是没能开口,因为像马太太那样坚强爽利的女人,面子于她是很重要的一部分,要揭开给别人看身上的创口是极其痛苦的。
婉萍面上表现得大方,但其实那段日子她家里过得也颇是艰难,主要是夏青的伤。脑子里的弹片虽然没一下子要她的性命,但从此夏青经常性头疼,尤其是到了晚上要睡觉时,就像一把锥子沿着颅骨缝一下一下往脑袋里钻,疼得整宿睡不着觉。
他们去中央医院看过,花了不少钱,但医生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开颅手术倒是可以做,但难度太高,一不小心人是要死在手术台上的,而且花费极其昂贵也不是陈家人能够支持得了。综合考虑,医生只能开些止疼药,可吃过止疼药后夏青就浑身无力,打不起精神,记忆力也远不如从前。
有一次婉萍从黄家巷回到家里,进门发现是陈彦达和如怀两人在厨房里慌手忙脚地做饭,而夏青则躺在屋里睡觉。等饭做好,她才醒来,吃了口带着糊味的米饭后,立刻就掉下眼泪说:“我真是越来越不中用,这样病着净给家里拖后腿。”
陈彦达一听这话“啪”地把筷子重重摔在桌上,板着脸故意大声说:“这讲的是什么混蛋话?我娶的是老婆、爱人,又不是洗衣做饭的老妈子!有什么中用不中用一说的呢?以后家里谁也不准再说这话!”
看似陈彦达凶了夏青,但实际却是极大的安慰。此前陈彦达常说“君子远庖厨”,但现下他再不提这茬了,经常会早些回来帮着夏青做饭、洒扫,甚至洗衣物。
大轰炸后,重庆的物价又翻了一番,不过好在陈家的日子还是能勉强过下去。婉萍比较担心的是楼上马太太,她情绪看着很是不好,常常极其失落。
婉萍从未催过还粮,但马太太见到她,却总是一副亏欠人家的局促样子,连笑容也不如从前那样自在。婉萍有时很想问问马太太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每次话到嘴边却总说不出口。
9月日本人进犯长沙,姜培生所部虽然在江西,但江西比邻湖南,婉萍猜想他或许也参战了,不由地十分紧张,但好在10月传来好消息,日军被击退。婉萍无比激动地在一周内写了两封信寄出去,她原以为要等一两个月才能得到回信,但这次出乎意料地非常快,隔了两周不到,婉萍就收到姜培生的回信,信中还告知她一个好消息。
“我家培生升上校团长啦!”在周日太太们的聚会上,婉萍兴奋地把这个消息分享给了大家。
“恭喜呀!”庞太太笑着对婉萍说:“这样算来你和婉君就是我们中间最有权势的太太了,往后大家有个事还得托你们照应呢!”
“呦!庞太太的丈夫不也是上校团长吗?”太太中有人笑。
庞太太一听这话立马摆手:“庞大志都死了多少年了?哪里能跟人家婉萍和和婉君的丈夫比?”
“我也跟婉萍比不了。人家丈夫是正儿八经的天子门生,嫡系中央军。我们那种东北杂牌军哪能跟人家比呀!”马太太脸上带着笑,但话里婉萍听得出来许多抱怨。
婉萍原本兴奋的心情当下就打了折扣,她若是头一遭认识马太太,心中一定会想,这人是在嫉妒自己,说些酸话罢了,没意思与她计较。可偏偏俩人认识了许久,这两年交往婉萍知道马太太并不是一个小心眼的人,她说这话应该不是针对自己,而是想到了些其他的事情。
从前在太太们的聚会上,马太太都是被大家围在最中心的,可今日中心成了婉萍,婉萍应付着那些她其实记不清姓名的面孔心里感到十分疲惫。这并不是丈夫升了官后,她有多么傲气,瞧不上这些穷姐妹了,只是婉萍本来就不是一个多么热衷于作为焦点的人,忽然被人看着,被人吹捧着,让她格外地不安,想要逃离。
从聚会离开后,回家的路上婉萍对马太太说:“马太太,我真的很佩服你,发自肺腑觉得你是个很厉害的人。你能记得清我们每个人的名字,知道我们丈夫的情况,总是照顾着大家的情绪,就像我们的大姐姐一样,你是我们这些人当中的主心骨,没了你,我们如散沙一样聚不起来的。”
马太太手里拉扯着两个孩子,垂着眼眸温柔地笑了笑:“婉萍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不是你们需要我,而是我需要你们。故土沦丧的这七八年,我一个人太难了,有你们在才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有时候我好想回兴安岭老家呀,但是我的故乡回不去了。”
“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婉萍终于问出来她纠结了许久的问题。
马太太停下脚步,侧头看着婉萍,说:“今年3月我丈夫在与日军作战时受伤,因为缺少医治差点儿死掉。上面人说将东北军改编成中央军,但实际上在他们眼中东北军还是人命不值钱的杂牌部队,装备差,条件苦,每月还在苛扣饷钱。我总是不放心把孩子交给其他人,但现在物价每周都在涨,若不出去工作,只靠着我丈夫的饷钱只怕是吃饱肚子都要成难事儿。婉萍,你知道吗?那些人没有把我们东北军当人看,他们眼里我们不过是些回不去老家的骡子畜生。”
“马太太,你若是放心,我姨母可以帮忙照看。我每周也有一半时间在家,小朋友与我们都熟悉,总归是更放心一些,”婉萍挽住了马太太的胳膊,柔声说。
“我考虑考虑吧。”马太太既没答应,但也没立即否定。她笑了笑,笑容显得格外疲惫,婉萍没有急切地追问下去,她们依偎着彼此走回磁器口的老房子。
婉萍原以为马太太会考虑很久,但仅仅三天后,她就把两个孩子送到了婉萍家里,拜托他们照看。马太太说自己找了一份菜市场粮店的会计工作,虽然钱少事多,但眼下实在也没得什么可挑剔的。
对于马太太的两个孩子,夏青很是喜欢,自从如怀开始上学后,白天她一个人在家时常会觉得寂寞。马太太知道夏青头部受伤偶尔会犯糊涂,她并不完全放心让夏青带着,但婉萍打包票说自己每周一半时间都在家里。
马太太有了工作,孩子也有人帮忙照看,她低落的情绪逐渐开始恢复,婉萍觉得那个健谈爽利大方的马太太正在回到了他们身边。
冬日过完,开春的时候,婉萍接到通知,沙坪坝中学可以为她提供一份英语教员的职位。能去中学做英文老师当然是极好的,只是婉萍没想到职位会来得这样突然,因为她此前已经投过好几次简历了,但人家似乎并无兴趣。现在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被直接录用,婉萍在家里想了半宿才记起来,自己曾经同姜培生书信时抱怨过找不到好工作只能给有钱人家做家教,如此想来大概是他托了内部的某些关系吧。
第二十九章离别
春天开学后,婉萍进入了沙坪坝中学担任英文教员,薪水比之前做家教要高出了不少,但翻译的工作她也没落下,晚上回家后会做一些。日本人的飞机还是常来轰炸,但到处都挖了防空洞,再没有去年五三五四大轰炸时的惨状。四月底学校组织了学生祭奠大轰炸遇难同胞一周年,悲伤的气氛尚未完全散去,前方又传来一个噩耗,1940年5月16日下午4时,张自忠将军阵亡。灵柩是5月28日清晨运送至朝天门码头的,蒋、冯等军政要员前去迎灵,并护送穿越重庆全城。这天学校也组织了老师学生沿途吊唁,所有人要求穿黑蓝或者白色衣裳。黑色的棺椁缓慢地向前移动,低低的哭泣声绕在婉萍的耳边,她是悲伤的,但干涩的眼珠却淌不出来一滴泪。从前婉萍是最容易哭的,看个电影都能从头哭到尾,但自从离开南京后,她发觉自己的眼泪越来越少且越来越不受控制,有时忽然泪流满面,有时酝酿半天情绪,眼眶里却干涩得像一片沙漠。婉萍分不清楚是自己的眼睛生了病,还是心里生了病,她有时觉得自己比从前要更加冷静内敛,有时却又唾弃的这种冷静。她觉得自己不是冷静,只是麻木了,听了太多坏消息,见了太多不好的事情后,很难再像从前那般柔软。
春天开学后,婉萍进入了沙坪坝中学担任英文教员,薪水比之前做家教要高出了不少,但翻译的工作她也没落下,晚上回家后会做一些。日本人的飞机还是常来轰炸,但到处都挖了防空洞,再没有去年五三五四大轰炸时的惨状。
四月底学校组织了学生祭奠大轰炸遇难同胞一周年,悲伤的气氛尚未完全散去,前方又传来一个噩耗,1940年5月16日下午4时,张自忠将军阵亡。
灵柩是5月28日清晨运送至朝天门码头的,蒋、冯等军政要员前去迎灵,并护送穿越重庆全城。这天学校也组织了老师学生沿途吊唁,所有人要求穿黑蓝或者白色衣裳。黑色的棺椁缓慢地向前移动,低低的哭泣声绕在婉萍的耳边,她是悲伤的,但干涩的眼珠却淌不出来一滴泪。从前婉萍是最容易哭的,看个电影都能从头哭到尾,但自从离开南京后,她发觉自己的眼泪越来越少且越来越不受控制,有时忽然泪流满面,有时酝酿半天情绪,眼眶里却干涩得像一片沙漠。
婉萍分不清楚是自己的眼睛生了病,还是心里生了病,她有时觉得自己比从前要更加冷静内敛,有时却又唾弃的这种冷静。她觉得自己不是冷静,只是麻木了,听了太多坏消息,见了太多不好的事情后,很难再像从前那般柔软。
但如果说心脏如一块老木头般坚硬粗糙,婉萍却也不认同,她想至少有一块儿是永远敏感的,那便是面对姜培生时自己还如从前一样,容易被他的任何事情牵动情绪,会被他信中的一两句俏皮话逗笑,时常会为他担心,在想念他时会流泪,遇到好事情都想同他分享。
婉萍不停地给姜培生写信,只是对方回的不多。婉萍能够理解他,毕竟人在前线,不像在重庆这般安稳。
8月婉萍收到了一封信,里面只有一张姜培生穿制服的半身照。婉萍仔细地盯着照片看了半天,她的丈夫瘦了许多,两颊微微凹陷,眼睛显得格外大。该是吃不好也住不好,打仗又十分辛苦,婉萍只是看照片心里便揪着疼,她想着等姜培生回来一定要让他多吃肉、多喝牛奶,把人养得胖一些,不要像这般干瘦了。
照片背后姜培生用铅笔潦草写着让婉萍也寄去一张照片,这样想她时能拿出来看一看。婉萍的照片都是在南京时拍的,自从离开后她便再没有去过照相,现在要给姜培生寄照片,她觉得旧照片不合适,三年未见当然是要拍新的了。
对于照相这事儿,婉萍看得很重,跑了好几家照相馆,最终才选定了一家口碑和样片最好的。她还特意去烫了头发,衣服也是在家里翻半天,选来选去却发现最好的衣裳还是*民国二十五年陆淑兰送的那件粉色薄羊毛呢长袖裙子。(*民国二十五年即1936年。)
夏青看着婉萍拎了件冬天的厚衣裳出门,问:“外面热死人啦!你不会要穿着这个照相吧?”
“这个好看嘛!”婉萍拎着衣裳在身前比了比,说:“其他的衣服要么料子差,要么版型不好,就这件最体面了,冬天我都舍不得常穿。”
“好嘛好嘛,”夏青看着婉萍笑:“那你快点拍完照就换下来,不然非得中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