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玩的玩,宫里甚至有人闲的要去擦干净树叶上的灰尘,皇室的悠闲尊贵除非天崩地裂了,要不然难以打破。秦牧不奢望皇帝能共情天下之苦。但该说的他必须要说,他这次过来和皇帝明说着国家难以收拾的情况,劝谏其不要再派宦官征收矿税,打算不达成目的不罢休,和找死没什么两样。
在此之前秦牧已经无数次为皇帝、为这个国家的平衡运转做出太多摆不上台面的决策,他将年轻气盛贫寒家考取功名的官员调离京城的官场、或者将那些人送到既劳累又没油水的衙门让他们做事,使得他们反抗的声音无法传递太远。名不副实、毫无才干的人坐在不符合他们能力高位上反而能将上议的奏疏写的简洁明了——毕竟肚子里没墨水,又不爱体察民情的官员能写出什么复杂冗长的奏折呢?既然写不了实事,那么那些人汇报的奏章就皆为仅仅瞄上眼就足够的贺章,天下之苦无需摆明在皇室的案台上。
京城官员府邸遍布,贵族豪门之间又爱好结交,那些老的、少的、分明年龄、姓氏、高矮、长相相差甚远的官员算来算去,倒都能算彼此的亲眷了,这亲上亲的关系放到公事上便公不公私不私,看上去干净漂亮的政绩,要是派个人查一下都一团糟,充斥着自欺欺人互相矛盾难以核对的罪状。
引得天下怨声载道。
皇帝嘴里嚼着糕点,吃的腻味了就将它砸到了秦牧头上。
酥脆的渣滓撒了秦牧一身,他忙跪下磕头,哀求地唤:“陛下!”
皇帝浮肿的脸不论按谁的审美来看,都丑的不堪入目,但一开口,倒像年轻好几岁人的声音。养尊处优多年而来的贵气,让他就算恼了,也说得不徐不疾:“我的算数是我那个大伴教的,他是个天才,厚厚几叠帐本,他不需要拨算盘也算的分毫不差,我不需要你到这里来算账给我听,怪恶心的。我记得你的算数好像也是那个人教的,对吗?”
“是。”
“那咱们可算师出同门了!”
秦牧再次磕头:“不,我怎配和陛下有共同的老师……”
“不配,确实不配。”皇帝道,“不是你不配,是那老家伙不配。毕竟我没冤枉他广收贿赂,他的罪状证据确凿,而你没做过错事,几十年来也没做错过一件,你所得到的我都是我赐予的,你所享受的都是众人能看到的,你也是个天才,是个做好人的天才,天底下没几个人像你这样有钱有权还不爱享受的,你瞧瞧你自己,身为皇家的奴才,却面黄肌瘦,脸色憔悴。庙里有些狡猾的和尚都偷偷拿猪油夹在馒头里吃,养的白白胖胖……你这表里如一让我这凡人觉得羞愧啊!”
皇帝命令道:“回去,该做什么做什么,我们都老了,在有生之年报应不会降临到你我头上。”
“可是——”
“我不会杀你,因为你不是我老师那类卑鄙下作的人,你有忧国忧民之心是好事,我要杀你也没名没分的。你非要啰嗦唠叨能不能回去换件衣裳再来?”
皇帝指了指秦牧被点心砸脏了的衣裳:“你忙的有多久没沐浴更衣了,一股子馊味儿,等收拾干净再过来说话,说不定我愿意听听。”
不论说什么,皇帝都听不进去,他坐上那个最接近于上天的位置几十年,少年时听过由当世最有头脑的辩论家们说出的无数冠冕堂皇的道理,深知道理是这个世上最没有道理的。上天降下来的灾难如此严酷。雷霆、烈火、冰霜、风雪……还有数不胜数人无法说清楚来历本质的灾难,人畏惧灾难,又因畏惧而愚蠢,或者说难以有智慧,要想得到智慧除了求天恩赐之外更需要极端的勇气。
所有的……所有的道理都是为了欺骗、宽慰无法获得智慧的无知者,皇帝有时候还觉着自己坦然地高高在上的任意妄为,让那些还在挣扎的人们认命的手段不失为一种良善。
秦牧跪在地上,紧咬牙关,最深处的槽牙故意咬在舌根处,希望满嘴的血腥痛楚赐予他死觐的勇气。他多想就这样跪死在这皇家干净的砖面上,将额头磕烂,表明自己坚决无法再作恶的决心,可悲的是,他此刻也觉得自己虚伪,若是眼里容不得恶的沙子,他就不该进宫做太监,不该学这学那,不该爬到这个位置上,不该还效忠皇帝,不该还说些明知无用的废话。
他想死觐这件事本身看似有胆量,实则和平民一样痴呆,若是他真想为天下百姓做些好事,屏他有限的能力,此时此刻此地该杀了皇帝!
不……秦牧内心又否决了这个念头,也否定了更深处的决心,他不想为百姓做什么。
他终究要死的,何必生出多余的没用的勇气。
……
梅含捏着手决在施法,术法所施范围刚好围拢住皇帝刚才与秦牧谈话之处,他在外头等侯着,皇帝一会儿便要叫他进去看诊,而他用术法听到的每一句话都将原封不动地再告诉孙倪。
“我们的皇上不能少了秦牧这个帮手,还有很多朝廷上的破事都得他来安排才能稳住,我要帮帮皇上。”孙倪道,“得让秦牧没有良心,毫无顾忌地像西洋钟摆一直劳作到坏掉为止。”
梅含提议道:“用蛊惑法术就行了,让梅生再进宫一次,送到秦牧面前,只要瞬间,他的那点不安的良心也就不见了。”
“蛊惑的法术你不是也在修炼吗?你进宫更方便,不能蛊惑秦牧吗?”
梅含道:“从山里出来的时候祭司跟您说过我们两个各自都擅长一种法术,我是疗愈,她是蛊惑,这两种法术都是最耗费灵力的,尤其是我的疗愈,我每日给皇帝修复身体后便很难再调动身体里多余的灵力使用“蛊惑”了。况且,蛊惑的法术用起来并不是那么简单,蛊惑就如给人换脑子,对寻常人用起来自然没什么难度,稍微挖一挖普通人脑子里的意识,纲常伦理通通都能颠覆。但对秦牧来说,他的那点道德埋藏在种种忧思焦虑之下,还是得让梅生来施法,她已经对很多人都这样做过了,只有她才能控制住秦牧的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