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进的龙床太大了,以至於像一座囚牢一样,将床里的人层层包裹,月光照不进,风吹不进,安全,却又与世隔绝。
室内的烛火燃烧着,照亮开平帝朝着窗外的一侧脸颊,另外一侧脸孔隐藏在黑暗之中。
一向忌讳着谈论「死」的开平帝,在经历了今晚的一切之後,主动提起了这件事。
魏玄极示意木公公将太医叫进来。
木公公抹了把眼泪,遵命行事,不一会儿,先前为开平帝看诊的三名太医走进来,在龙床前跪成一排。
开平帝看了一眼他们连连磕头的样子,闭上了眼睛,问道:「到底还有多久,照实说。」
太医们报出一个数字,比开平帝想像的还要短。
当他衰老的时候,他也从未想过这种可能,自己有一天会死。
推迟至今的陵寝,尚未建造,开平帝总是刻意忘掉那种可能,仿佛只要这样,那一天就永远不会到来。
现在,具体的时间已经摆在了开平帝面前。
「子振,你过来。」开平帝忽然说道。
杨太师怔了一下,他全程都没说话,一直站在一边旁观着一切,这时候开平帝忽然叫他,意味着开平帝并没有忽视他的存在,杨太师心中闪过些微的愧疚。
他走近龙床,弯下腰,低声道:「老臣在。」
「子振啊……」开平帝叹息道,「看来这一次,是我们错了。」
杨太师叉着手,不敢妄自发表评论,等待着开平帝继续说下去。
「朕,看走眼了。」开平帝道,「魏玄通,从根子上就是坏的,再怎麽救他,也无济於事。」
杨太师叹道:「皇上……父母之爱子,乃是天性使然,皇上不需要为了这种事自责,怪只怪为臣的没有将大皇子导入正途……」
开平帝哼笑了一声:「朕都做不到的事,你们又怎麽能做到。」
杨太师又叹了口气。
「只是,朕有件事,着实不明白,」开平帝微微掀起眼皮,看向杨太师,「为什麽魏玄通说,他从未谋刺过朕?」
杨太师脸上的表情凝滞片刻,瞬息之间,他便调整成疑惑的表情:「大皇子强辩之词,不足为信,皇上可能没有见过,那些罪大恶极之人,人赃俱获之时,尚且矢口否认自己的罪行,这些人天生没有廉耻,胡话更是张口就来,确实是常人没有办法理解的。」
开平帝望着杨太师。
杨太师心中稍有动摇,莫非开平帝发现了什麽?他观察着开平帝的表情,问道:「皇上……为何这样看着老臣?难道老臣说的有什麽不对吗?」
此时此刻,开平帝心中亦是惊涛骇浪,他一向以看人眼光准而自傲,今天晚上,现实却无情地击溃了他的自傲。
先是被自己最信任的儿子刺杀,再是……发现自己最信任的臣子,竟然也有不可告人的心思。
许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死期,开平帝眼前的世界,去掉了表面和谐的面纱,换了一重模样,出现在他面前。
现在回想起来,莲花灯会那夜,自己遭到装扮成杂耍团队的反贼刺杀,当时魏玄通关押在冷宫之中,他的势力全部都被封锁住了,又如何去指使金满堂。
更加蹊跷的是,开平帝是临时起意要参加莲花灯会的,因为杨太师邀请他,去看一看魏玄极和贵女们的约会进展如何了。连魏玄极都不知道开平帝会参加莲花灯会,更何况是魏玄通了。
还有之後过年那段时间,开平帝也是在杨太师的引导下,「巧合」地发现魏玄通的长子,并从杨太师口中得知,这位皇孙聪慧异常……最终,开平帝决心将太子之位传给皇长孙,与杨太师某些有意无意的言辞有直接关系。
开平帝太信任杨太师了,几乎事事倚重他,以至於,当他发现杨太师可能也背叛了他的时候,他竟然束手无策。
杨太师的六个儿子都安排在朝堂中的机要位置,杨太师如今已经成为朝堂上不可撼动的存在。
而开平帝,则是死期将至丶苟延残喘的空心朽木,已经不足为惧。
开平帝沉默了许久,终究没有将杨太师的心思点破。
他抬起头,越过杨太师,看向站在殿内的魏玄极。
他的二儿子,如此年轻,如此坚毅,为什麽他一直看不到。
如今,魏玄极已出落得青松一般,屹立在山峰之上,无论什麽样的邪风都无法将他吹倒,他会自己去寻找阳光雨露,自己生长得郁郁葱葱。
一种崭新的生命力和希望,在魏玄极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开平帝看到他时,便觉得又有一种新的希望,在自己残破的心中升起。
如果继承皇位的人,是魏玄极,也许对大晟会更好。
不,这是让大晟延续下去的唯一选择。
「玄极,你过来。」开平帝肃然道。
「是,父皇。」魏玄极来到床前。
「跪下。」开平帝道。
魏玄极稍稍一愣,但没有问什麽,而是顺从地跪在床前。
「杨太师,你来做个见证,朕在此立下口谕,废除皇长孙的太子之位,传位於武王。」开平帝一字一顿地说道,「杨太师,你立刻拟旨,代朕昭告天下。」
杨太师面露震惊之色:「这丶这……恐怕……」
「立刻,拟旨。」开平帝又重复了一遍。
即便杨太师势力庞大,当开平帝沉声说出他的命令时,那股不容违抗的无形力量仍在,杨太师不由自主垂下头去,应声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