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芷看着她的模样,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王琳和翁秀越、的性格截然不同,但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点——
她们的爱,满是惨痛、鲜血、牺牲,却又毫无意义。
她们的爱,为她们带来的更多是伤害。
“如果犯错的人不能直视自己的错误,就算你最后让季琪琨进了监狱,那也不叫复仇。”魏芷静静地说道,“那只是为了自我心安的赎罪罢了。”
翁秀越庞大的身躯微微颤抖,双肩像是承受着无形的压力,不时地耸动。双手紧紧握拳,指节因用力过猛而泛白,指甲深深嵌入手掌心,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
她怒视着魏芷,因为被触及了真心,所以眼珠中闪烁着仿佛要将眼前一切都焚烧殆尽的怒火。
“我也是一个女儿,所以我知道,当我遇到这样的事,选择对母亲隐瞒一切的时候,只有两种可能——”
魏芷看似平静的面容之下,思绪却如潮水般汹涌。过往种种回忆的浪头拍打在她心壁上,都激起一阵苦涩的回响。那些被尘封在心底的记忆,如同幽暗深处的磷火,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将往昔的景象照得清清楚楚。
她比谁都爱自己的母亲。
她的母亲,也比谁都爱她的女儿。
她们对对方的爱,既深沉,又自以为是。是这样的爱,将她们推向悬崖。
“一种是知道母亲无能为力,为了母亲而善意的隐瞒;一种是知道母亲不仅不会理解支持自己,反而还会成为伤害自己的一员,为了保护自己而故意隐瞒。”
“你是哪一种母亲呢,翁秀越?”
魏芷话音落下后,好一会阁楼里都只有翁秀越近乎痛苦呻吟的呼吸声。谭孟彦像个无声无息的影子,从魏芷道破翁秀越身份后,就再也没有动过。
翁秀越的嘴唇颤抖着,时而紧闭,时而微微开启,那双仍充斥着怒火的眼中,不受控制地涌出了泪水。
泪水洗涤了熊熊燃烧的愤怒,她脸上的表情,更接近于被人活生生撕下与皮肤生长为一体的假面的剧痛。
她想要反驳和否认,但情感背叛了她的理智,崩溃的泪水进一步抹杀了她的声音。
朦胧的泪光之中,她看到了黯淡发黄的尘封时光中,三十年前的自己。
三十年前的自己,在产床上拥抱了历经生死磨难,才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那块肉,初看滑稽,皱皱巴巴地,连眼睛都睁不开。她却从第一眼起,不,还要更早之前,在那块肉还在她身上的时候,她就决定要用尽全力让她过上圆满的一生。
那年,她刚二十岁,高中毕业后离开家乡打工,在一家公司当前台的时候,和一名同乡相爱。
得知她怀上孩子后,同乡吓得远走他乡,在火车上和她发了分手的消息。
所有人都叫她打掉孩子,她犹豫过,但最终还是决定生下来。
她要证明,她一个人也可以抚养孩子。
因为不想让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女儿随父姓,也不想让女儿随会酗酒的爷爷姓,所以,她为她取名为“梅满”,“梅”是她早逝母亲的姓。
她并不悲惨,她会用“梅满”的一生来证明这一点。
也是因为这种坚持,再加上对男人的怀疑和厌恶,她拒绝了后来的所有相亲介绍,坚持独立抚养梅满长大成人。
她从公司离职,转而成为一名保险推销员,从二十岁到四十二岁,她摸爬滚打,硬是从一个毫无背景的底层推销员,成为保险公司的销冠,最后成为公司中层。
其中有多少苦,多少泪,她都默默吞咽了,哪怕是在酒桌上喝得烂醉,回到家后,她也会把自己关在厕所里,拒绝女儿的一切帮助,不愿让她看见那些光鲜之下的阴影。
因为梅满的人生应该是美满的。
翁秀越对自己的超高要求延续到梅满身上,德智体美劳都必须全面发展,名列前茅。
同时,她也不允许梅满置喙她的决定,她尽全部努力给梅满最好的生活,条件是梅满要做个“乖小孩”。
在同龄人还在玩迷宫直尺的时候,梅满已经拥有了自己的第一个手机。
她要求梅满每天上学、放学、到家,都要跟她打电话报备行程。
如果哪一科功课没能拿到第一名的成绩,她就会彻夜与梅满分析失误的原因,直到她保证下一次一定不会再让她失望。每当这时,她的内心又欣慰又忐忑,欣慰是欣慰女儿如此懂事,忐忑是忐忑内心一股还不明了的不安。
“妈妈,对不起。”
“妈妈,是我不好。”
“妈妈,别生气了。”
小小的女儿小心翼翼地擦掉她脸上的泪水,赌咒发誓再也不会让她失望。她只在女儿面前流下的泪水,这才会意犹未尽地止住。
“妈妈都是为了你好,梅满。”她抱着女儿小小的身躯,语重心长地说道,“现在这社会,不读书就没有出路了。不读书以后只能去收废品,洗盘子,大家不仅会笑你,也会笑妈妈没有教好你……”
小小的梅满在她怀中懵懵懂懂地点头,或许她还不明白洗盘子和收废品有什么可怕,但她为了让她不再伤心难过,愿意许下任何承诺。
因为她爱她。
“主人,对不起。”
“主人,是我不好。”
“主人,别生气了。”
因为她爱他。
因为她习惯了卑微地讨好,以祈求那有条件的爱。
午夜梦回的时候,翁秀越的理智会冲破情感的恐惧,发出小小的质问——
面目全非的女儿躺在冰冷的停尸间里,难道只是季琪琨一人的错误吗?
如果她真的像她以为的那样,是个无可指摘的母亲,为什么女儿直到走上绝路,都没有在她面前吐露过哪怕一次内心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