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沅槿目光微涣,欲要那片苦海挣脱出来,然而这一回却怎么都挥之不去,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嗫嚅着开了口的,良久后才在虚空中找到自己苍白无力的声音:“没有。”
陆昀从她的眸光和低垂的长睫里看到了那个令人绝望的答案,心脏蓦地被什么东西攥住,呼吸都在跟着发沉发紧,天知道他动用了多么大的意志力才没有向她问出那句:“他可是强迫了你”。
“吃茶吧。”陆昀垂下眼帘,不敢再去直视坐于对面的沈沅槿。
沈沅槿木讷地道了声好,极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身形,颤巍巍地抬手接过那只茶盏,送到唇边。
陆昀盯着沈沅槿的手看了两息,继而扭头去看辞楹,相比起沅娘,她身上的破绽就要多多了,譬如他方才让沅娘吃茶时,余光分明瞥见她想要替沅娘接了去;再如她现在的神情,分明透着一股隐隐的担忧,显是怕他继续问什么更不好回答的问题来。
陆镇,他的皇叔,这么多年以来令他敬重的、引以为傲的人,竟是这样的人面兽心、卑鄙无耻。
头痛得厉害,心口也跟着抽痛,耳边全是扰人的嗡嗡声,陆昀知道,他不能再在沅娘这处呆下去了,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抱住她向她求证陆镇的罪行,揭开那些血淋淋的真相和伤疤。
陆昀撑着一口气,极力维持着面上淡然的表情站起身,沉静道:“天色不早,我也该走了,沅娘和辞楹娘子早些歇下。”话毕,头也不回地快步迈出门槛。
沈沅槿一口茶汤未吃,轻轻将其搁回原处,在辞楹将要出去栓门前怔怔发问:“你说,二郎他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这个他字指的是谁,辞楹立时便明白过来,恐她多心忧思,折返回来安慰她道:“不,不会的,若是知道了,娘子受了这样大的委屈,郡王如何还能这般冷静自持地同娘子说话?”
是她多心了吗?沈沅槿在心里这样问自己,却又无法得出确切的答案。
院外,陆昀扬鞭催马,径直去最近的夜市酒家买了两坛酒,归至别院,早过了二更。
这日夜里,陆昀将自己锁在屋中吃酒,期间还曾提剑奔到庭中砍过两回树,砍累后,跌坐在石阶上泪如雨下。
引泉不知陆昀为何会突然这样情绪失控,当下不敢贸然靠他太近,只在不远不近地距离照看他,待他喝醉睡过去后,唤来两个小子帮着抱他上床去睡。
引泉完见陆昀抚着心口干咳,忙去榻边取来盂盆,顺着他的后背助他吐干净后,又叫小子呈来漱口的清水和醒酒的汤,服侍陆昀用下,拿巾子替他擦过身,自在外间的罗汉床上将就一晚,守着他。
陆昀入眠后没少说胡话,好在他的嘴够严,反反复复念叨的独有“沅娘、我们走、我带你走、别抛下我”,旁的字眼只字未提。
翌日,陆昀直睡到天光大亮,宿醉带来的头痛感裹挟着他,脑袋一阵阵地抽痛。
引泉闻声而起,进来里间扶他起身,关切问道:“郡王昨儿是怎么了?怎的与张郎君外出一会,回来就说胡话吃起酒来。”
陆昀沉默良久,揉了揉鼻梁缓解额上的痛感,吩咐引泉去库房取些钱出来,避着人往宫里打听些事。
东宫。
酉时一刻,陆镇大步出了左春坊,内侍于坊外静候多时。
“殿下,尚服局司宝冯氏前来复命。”
陆镇闻言,当即便知她前来所为何事。
明德殿。冯司宝行过跪礼,自袖中取出一方朱漆红木锦盒,双手奉至陆镇跟前。
陆镇抬手接过,信手打开,一支精美别致的蔷薇金步摇跃然眼前,每一片花瓣都是纯金制成,花叶则是绿玉打磨雕刻而成,以金属固定缚在簪上,所坠流苏皆为玉石米珠串成。
这回便先送她蔷薇步摇,她若瞧着喜欢,下回再送她喜欢的山茶不迟。
陆镇打定主意,将那锦盒合上,淡淡道出一句“赏十贯钱”,令宫人好生送她出去。
东宫除太子外,尚无贵主,故而冯司宝还是头一回为东宫做事,未料太子竟如此大手笔,不独银钱给的多,赏钱亦不少。
冯司宝屈膝谢过,随那宫人退了出去。
算算日子,再有三日便是休沐。陆镇摩拳擦掌,期盼那日早些到来。上回未能一亲芳泽,他在回别院后在浴房着实费了好一番功夫,又以凉水浇身方得纾解,这回可不能再出岔子。
宫娥提了食盒进殿布膳,陆镇一人用过,拿茶水漱着口,忽有内侍进前来回话,左右瞧了瞧,陆镇会意,便叫左右宫娥退下。
待殿中只余下二人,那内侍方压低声音,道是临淄郡王正使人打探郡王妃上月进宫那日,可有进过丽妃宫中。
陆昀会于此事上生出疑心,陆镇听后半分不觉奇怪,他若丝毫不起疑心,在大理寺公干的这五年,岂不与吃白饭无异。
此厢事上,无需自己助他,也犯不着去阻拦,他便是知晓了此事,除却将其受下、烂在肚里,又能如何?他还生不出风浪来。
陆镇凤目微沉,不怒自威,“且随他去查,只一点,孤不希望这件事透出去半点风声,若是有损‘郡王妃’的清誉,孤唯你是问。”
那内侍旋即恭敬应下,拱手抱拳:“殿下之命,奴定当竭尽所能。”
“退下。”陆镇淡淡出言,指尖重又触上那方锦盒,坦然面对自己的私心:想要看到那女郎见此步摇时的笑颜,而后亲手为她簪至发上。
彼时天色渐暗,月上枝头,几颗星子缀在灰暗的幕布上,陆镇出了明德殿,往少阳院的书房去处理公务。
彼时,沈沅槿与辞楹相对而坐,商议着是否要聘来两个靠谱的门房和帮工的女郎;她手里统共五间成衣铺,除去各项成本,每月还有几百贯的进项,左右不过是再从中拿出几贯钱作为报酬,年底另付奖金,她们还不差这些钱,何不互利共赢。
辞楹凝神想了会儿,脑海里便现出个人来,因道:“帮着照顾家里、做活计的女郎倒还好些,只是那看家护院的男郎,千万需得是知根知底的,万不可招了那心术不正的来,没得引狼入室;依我看,竟是托郡王身边的引泉帮着寻个妥帖人请进来,倒还稳当些。”
沈沅槿听后亦觉得妥当,点头表示赞同:“正是这么个理,是该慎重着些,改日得了空,再去别院寻一寻引泉郎君便是。”
“至于女郎,咱们且去问问黄蕊,她非陈王府的家生奴,耶娘都是长安本地土生土长的良人,想来也会识得一些好人家的女郎。”
辞楹听后附和道:“娘子说得是极,我也这样想呢。来咱们家做活谋生,不会拿人当奴婢看,又无需守着那些个束人的规矩,更不必担心朝打夕骂,实是再好不过的去处了。”
事情商定后,辞楹往茶碗里续上热茶,徐徐吃过一碗,取来话本翻看,消磨夜晚的闲暇时间。
辞楹看过两页,只觉情节莫名熟悉,少不得抬眸看向沈沅槿,温声提议道:“这些书还是咱们从王府带过来的旧书,想必娘子都已看过,改日得了空,再去坟典肆买些新的回来,闲暇时也可翻开看看,打发时日。”
平日里多读些好书,总是有益处的。沈沅槿笑着应了,仍往砚台里添墨,继续绘画。
又过得一日,沈沅槿上晌去东市的铺子看过一回,查了账,雇车前往太平坊。
陆昀现下的居所,沈沅槿在婚后三年,也曾去过数回,那路如何走,尚还记得清楚;只是今日不巧,守门的护卫道,引泉跟着郡王一早出门,这会子还未归府。
人既不在,又不知何时方能回来,沈沅槿便没有进府去坐,当下携辞楹出了巷子,在巷口等来一辆普通的驴车,奔西市最大的坟典肆而去。
肆内一应书籍俱有,辞楹挑些诗集和话本抱在怀里,沈沅槿打量两眼,心里有了数,另外添几本古籍和史书传记,一并拿去柜台结账,乘车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