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洺看水田里的小泥巴猴越弯越低的身子,轻笑着叹口气,他脱掉木屐,挽起裤腿,赤着脚下田,走到长乐身边后低头看去。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长乐这下彻底忍不住哭,又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委屈道:“爹爹,是我。”
这既是挨罚,钟洺便不会驳苏乙的面子,若是如此,以后孩子闯了祸,只当总有另一个爹爹能替自己?说清,不会打心底里害怕。
接下来的一刻钟,钟洺同?样肃着脸,大手牵小手,带着泪痕未干的长乐把剩下的秧苗全都?扶正栽好。
父子俩重?回田埂上时,都?变成了脏兮兮的样子。
“阿乐知道一会儿?回了家,应该对小爹说什么?么??”
长乐顶着哭红的鼻头点点头。
“要跟小爹道歉,不该让小爹生?气。”
钟洺用还算干净的手背蹭蹭儿?子的小脸。
“爹爹和?柱子叔、大民叔常常不在家,你姑伯是大孩子了,也有自己?的事要做,而小爹不仅要留在家里照顾你,肚子里还住着一个小宝,他其实是全家最辛苦的人?。”
“你出门乱跑,掉进水田,今天是运道好没有受伤,只压坏了秧苗,要是你受了伤,爹爹们和?姑伯要多伤心?”
“当然,压坏了秧苗也是不对的,地里种的都?是粮食,是最最珍贵的东西。”
长乐的脑袋越埋越低,小小声道:“阿乐知道错了。”
“这就对了,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
钟洺不嫌弃儿?子脏,一把将他高高抱起,大步往家走,到了院门口才把人?放下来,让他自己?进去认错。
长乐往后看看爹爹,又往前?看看敞开的堂屋门,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哒哒跑了进去。
钟洺侧耳细听,待到闻得屋里传来父子俩的笑声,便知时候差不多了,这才现了身。
夫夫二人?对视一眼,便知今天还算是配合默契,好歹让这小子长了个教训。
“快把这小泥猴拎去洗个澡,我已提前?把热水都?烧好了。”
苏乙摆摆手,说到这里,外面又传来汪汪两声,紧接着两条小泥巴狗狂奔而入,把堂屋地上踩得都?是泥脚印。
钟洺眼疾手快,一手一个拎起,捎带上儿?子一起,全数放进灶房内的大木盆里。
去了趟白?水澳的钟涵到家时,这场洗澡大业甚至还没结束,他搞清楚前?因?后果,也只好哭笑不得地加入进来,用皂角狂搓两条小狗软乎乎的毛。
灶房柴火不熄,用去几锅热水,总算令几个人?都?收拾清爽,其中?包括被小狗甩了一身水,被迫同?样洗了一遍的钟涵。
晚间。
白?日里挨了教训的长乐有点怕两个爹爹翻旧账,抱着枕头非要跟姑伯睡,钟洺和?苏乙乐得清静,二话不说就把他打包送走。
长乐如愿爬到钟涵香喷喷的床上,摆弄着钟涵心爱的小螺号,好奇道:“姑伯小时候也被爹爹打过屁屁么??”
钟涵在旁盘腿坐着,对着床头一面铜镜解开头绳,拆起编成辫子的头发。
闻言想了想道:“我和?阿乐不一样,好小的时候就没有爹爹了。”
长乐一听,一骨碌爬起来,满脸担忧道:“为什么?姑伯没有爹爹,姑伯的爹爹呢?”
钟涵摸摸他的脑袋瓜,指了指头顶,“姑伯的爹爹去天上当星星啦。”
长乐抬头看了看,但?只能看见挂着亮晶晶贝壳的床帐子,他思索半晌,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没有见过爹爹和?小爹的爹爹。
他问姑伯,姑伯告诉他,他们的爹爹和?娘亲都?去了天上当星星,很久很久以前?就不在家里了。
“所以阿乐很幸福,以后不可以惹爹爹和?小爹生?气。再过几个月,你还会有一个小弟弟,可能是和?你一样的小子,也可能是小哥儿?,他会陪你一起长大,就像姑伯和?你爹爹一样。”
这番话无疑让幼小的长乐心事重?重?,他靠着钟涵睡了一夜,第?二天天刚亮,就迫不及待地起了床,一溜烟跑回爹爹们的卧房。
钟涵搞不懂这小子在想什么?,送到门口见他平安进了门,方打个哈欠,一头倒回床上继续睡大觉。
苏乙怀着身孕,夜里总要醒一两次,钟洺跟着他起夜,两人?都?睡不得整觉,近来早上总起得迟些,因?而当长乐蹦上床时,他们两个都?是倏地一下惊醒了。
“阿乐?”
钟洺晨起,嗓子还有些沙哑,苏乙更是睡意朦胧,摸到儿?子毛茸茸的发顶才反应过来。
“阿乐,你怎么?不在姑伯屋子里,跑到这里来了?”
长乐固执地挤到两个爹爹中?间,两只小手分别挎住两人?的胳膊,他望着床帐顶,似乎有很多话该说,但?凭他小小的脑袋,此刻却不知该如何表达。
到头来只傻乎乎地蹦出一句。
“爹爹和?小爹不要变成星星好不好?”
钟洺和?苏乙愣了愣,但?没过多久,他们就听懂了这句话的含义。
或许是昨晚小仔和?长乐说了什么?,那也无妨,孩子慢慢长大,有些事总要慢慢知晓。
就如同?小仔像长乐这么?大时,也问过钟春霞和?钟洺,爹爹和?娘亲去哪里了,那时钟春霞就是指着点缀了一片繁星的天幕告诉小哥儿?——他们变成了天上的星星。
而又过几年,钟涵便也明白?过来,人?是不可能变成星星的,自己?的爹爹和?娘亲其实都?长眠于远方海岛的某处石头垒的坟茔之下,变为一抔黄土了。
不过有些真相,不必那么?早就令小娃娃知晓。
“好,爹爹们答应阿乐,不会变成星星,会永远陪着阿乐。”
钟洺和?苏乙分别捏了捏他的小手,长乐抿嘴笑起来,绽开的小巧梨涡与苏乙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