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事情太多了,刚回到家里,更新肯定来不及写了。明天正常更新,会有正式章节+番外(昨天演讲的完整版,昨晚改文到1点多,实在死磕不动了)。老规矩还是放一篇以前写的东西——
逿雨落雪地生霜
寒潮袭来,气温陡降,老家的亲友,纷纷转要下冻雨,路面可能结冰的政府通知;赣州的同学,则用大雪纷飞的照片刷屏朋友圈。所幸我人在深圳,加一件毛衣即可御寒。平话(福州地区方言)里描述雨雪降临,所用的动词迥然而异——雨,是逿(音荡)雨;雪,是落雪。都比普通话里由方位词延伸出来的“下”字更为生动,也更能勾起人的回忆。
逿,通“荡”,古汉语中又有“落下”“掉落”之义。平话里丢东西是“拍逿”,迷路是“拍逿路”——与广州话“逿失路”大同小异。逿雨,就是乌云的口袋没扎紧,雨珠子掉落一地。这不比干瘪瘪的一个“下”字活泼多了?老家四季分明,雨水规律,春天逿“雨囝”(音样,小雨、雨丝),淅淅沥沥,如泣如诉;夏天雨“大逿”,多挟台风,撞门袭窗;秋冬逿冻雨,绵柔无声,却凄神寒骨。其中只有“大逿”让人又爱又怕——爱它驱散暑气,能带来好几天的清凉;怕它停电停水,还毁坏菜果。小时候每逢“大逿”,心里就会想会不会“作大水”(洪水)?大水会淹到电影院的第几层台阶?水面上会不会有人划着船来来往往地送人?还有最重要的,明天还上课吗?想着想着,就慢慢睡着了。其实年年台风年年“大逿”,我真见到大水淹到登高山脚的电影院,不过两三次。
印象最深是在初中,上游水库开闸泄洪,我半夜被叫醒,跟着家人去帮舅舅把他小市里的货物搬到二楼。那次水真大,饶是小市地势不低,还被淹了半层楼。有个同学家里在菜市场开粮油店,地势低洼,又睡的死,没听到警报,察觉的时候,床都漂了起来。至于老家其他季节的雨,在我记忆里,已经“泯然于众”了,毕竟对于一个南方山区里的小城来说,雨实在再普通不过。
但是,雪不同,雪是罕物,是贵客,是天空对大地的问候,是难以期遇的奇迹——所以把活泼却有些气壮声粗的“逿”字给它不合适,只有温柔而清脆的一声“落雪”,方合它轻盈的气质。痴长三十多年,我见过南京的雪,见过BJ的雪,还见过“雪的故乡”东北吉林的雪。我见过“撒盐空中差可拟”,也见过“未若柳絮因风起”,还见过“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但哪一场雪,都比不上读高二时,落在老家县城的那一场。
那天早上五点多钟,我就被母亲叫醒:“落雪了,快来看。”我朦朦胧胧地爬起身,套上毛衣,来到窗户旁边——天还是蓝黑色的,只有远近人家的几点灯光在寂寞地守望,哪里有雪的踪影?母亲一把拉开窗户,寒风迫不及待地冲进屋子,刁钻地往衣服的缝里藏,不过我也确实看到了雪:一粒粒,细如米,夹着雨,斜着飘。我失望极了。那时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省城福州,但是精神上却早已随着书橱里的文字,飘荡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北风吹雁雪纷纷”“千树万树梨花开”“独钓寒江雪”“风雪夜归人”“雪拥蓝关马不前”……只是课文里的雪,就已经足够让人心驰神往的了。何况还有“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贾宝玉踏雪乞红梅”,甚至推理侦探小说都有一种经典的环境设置用雪命名——“暴风雪山庄”模式。雪在我心中,可以是浪漫的,可以是壮美的,可以是傲慢的,可以凄绝的,可以是孤愤的,可以是神秘的,甚至可以是贫凉的……唯独不该是这样,零零星星、畏畏缩缩、踉踉跄跄,甘做雨的附庸,全无一点骨气,简直是个笑话。难道这小城就不配落一场痛痛快快的雪?
直到去上学了,这雪还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而且更添了让人恼恨的坏处——落在脸上、手上,比雨点更透凉刺骨,就像刀尖在扎皮肤。我骑着脚踏车、披着雨衣,穿梭在逿雨落雪的小城马路上,冻得嘴唇白;耳朵更是已经宣布独立,与脑袋断绝往来,使劲儿揪一下也不觉得疼。那学期恰好学了《诗经·采薇》,倒有一句颇合此景:“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们这又没有暖气,教室的窗户还长年关不紧,我上了一节课都没有缓过来,手脚还是麻的,脑浆子也像结了冰。这时候那些关于雪的浪漫诗句和情节已经通通被流放到八千里外的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去了。
忽然一个同学压着嗓子喊了一声:“雪!”
我头都没抬一下。
然而教室里开始骚动,此起彼伏的低低的惊叹声,像被火苗子慢慢烧开的水,冒起细密而均匀的泡。我忍不住了,抬头转向窗外。
是雪。
落雪了!
大片大片纯白的雪花已经密不透风地笼络住了外面的天地。天色其实还是乌暝暝的,但这雪不仅落得纷纷扬扬,还落得稠织细缝,像一卷莹白剔透的绸缎被不小心打开了,又掉落了,无意中被展成一练幕布,映照着世界的一切赞美与指责,不动声色地给人间换了一场风花雪月。每一片雪花都落得那样从容不迫、自在不羁,总要优哉游哉地在空中打许许多多个旋儿,就像一场盛大的芭蕾舞剧的演员轮番登场,尽展身姿、裙裾交错,似粉蝶相逐,似扬花随风;表演完后又向我们这些观众潇洒谢幕,最后再打一个旋儿,才施施然离开视线,隐入秘藏在山河间的罅隙。这场大雪像是一段恒久轮回又静穆如莲的宿命,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囊括了生命中的一切悲欢,
这就是雪?
这才是雪!
这才是值得子猷乘兴访友兴尽而返的雪;这才是值得陶庵拏舟独往湖心亭拥炉饮酒的雪;这才是值得太白十年长居梁园赏之不足的雪。这雪同时落在了古今人的肩上。
雪是如此慷慨,就这么赐了我们一场壮绝而绮丽的演出,仿佛在极力弥补一早上的怠慢,让我们可以尽情赞叹。教室里喜悦的惊呼声已经压抑不住了,我记得那是一节化学课,老师是政教处的黄主任,一向方正严格——因为这场雪,化学会考至今没过的我才永远记住了这堂课和黄老师——此时也不阻止大家了,宣布先赏雪、再上课,只是不许跑出教室。同学们爆出一阵欢呼——而这时教学楼里时不时就传出一样的欢呼。可是这样的大雪,光看怎么够呢?堆雪人、打雪仗……我们心里早就规划好了。这节课下课是大课间,眼看着肯定做不成课间操,那就可以爽爽快快“客佻(玩)”上二十分钟了,哪还有比这更舒畅的事?
但我们这些南方孩子,还是把雪想的太简单了。短短四十分钟,哪里能积出打雪仗、堆雪人的厚度?下课后,我们迫不及待地冲出教室,只见操场依旧是黑褐色,全无雪的踪迹。仔细看,雪花落到潮润的土地上,顷刻就融化成水,渗入土中,只让土地的颜色更深了一些。扫兴。不过很快就有聪明的同学,把早上撑来教室的雨伞甩干水珠,打开搁在操场上,让伞面迎着雪,果然不一会儿就积了薄薄一层。有用!所有带伞的同学都有学有样,操场很快就成了一袭百衲衣;再过一会儿,又成一面素袍。堆雪人虽不能得,但一个伞面团出两个雪球还是有的。于是一群南方山城的孩子,第一次享受到北方同龄人的快乐。
少数通学生如我,只有湿漉漉的雨衣,雪球又如此“珍贵”,不好厚着脸皮去央求一个,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嬉闹。这大概就是这场大雪留给我的唯一遗憾了。不过这样的“雪仗”,北方的朋友看到恐怕要失笑——每个人至多射三颗,就“弹尽粮绝”了,只能守着自己的伞,等老天爷“赏饭”;而且第二轮还没开始,上课铃就气人地响起来了。班主任们仿佛知道我们肯定不愿意老老实实回教室上课,于是早早站在走廊上,等铃一响,就呼喝着名字,把我们拽回了课堂。大雪仿佛也被铃声惊到了,渐渐收敛了声势、低垂了眉目,在我们咿咿呀呀读着单词的时候,暗暗退到了阴霾背后,只留下冷冽的气息,告诉我们它曾来过。
我人生的第一场雪,就这样悄悄来,匆匆去。后来听说,海拔高的乡下如盘谷,那次的大雪下了整整一天,积雪厚至膝盖,真就“银装素裹”了。而且他们那里隔几年就能下一场雪,并不鲜见,只是这次格外大。我才想起第一个用伞接雪的同学,似乎就是盘谷人。
而再见到雪,已经是十五年后,在BJ通往吉林的夜班火车上。北方的土地平整、广袤,离开城市以后,就是茫茫无际又单调枯燥的荒原,而聚落和聚落之间,距离远得令人窒息。天是黑的,雪原是白的,火车犁开黑白间浓厚的孤寂,似乎在漫无目地流浪;只有偶尔的汽笛声在提醒旅人,不要轻易睡去,一旦错过站点,就要被抛在线路上陌生的某处,等待回程的列车把自己捎返。人生何尝不是这样?只是没有回程的车可搭。那年我三十一岁,满心只想着早点到达目的地,在小旅馆的暖气片旁烤一烤冰凉的手脚。十六岁那年不敢央求一捧的雪,在这里廉价得像撕碎的废纸,即使有兴致团一颗雪球,也没了可以砸的人。
最后说说霜吧。老家这个地方雨常逿,雪少落,而霜介于两者之间。过去极冷的冬日的清晨,不时有霜,只是想见一定要早。趁着夜的蓝还没褪色,太阳还没把一切染得黄澄澄,空地上、糠堆上、瓦片上,就能见到一层轻轻薄薄,甚至有些毛茸茸的霜,似冰、似盐,似碾得细碎如沙的水晶。它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凝在那里,没有雨的莽撞,没有雪的潇洒,却自有一种孤清不染的骄傲。最好看的霜都凝在还绿着的叶子上(拜地理气候所赐,老家冬天颇有绿意),尤其是那些细细长长的叶子——比如水仙——连边缘都挂满了霜粒,如锋似刃,寒芒自生,怪不得武侠小说里总说剑气如霜。据说雾凇也是霜的一种,“雾凇沆砀”“上下一色”,自然蔚为壮观。我们这里冷不到那个程度,但就这样轻薄地凝着的霜,也是极好的景致了。
逿雨,落雪,那霜又是怎么来到这人间的呢?平话里它与雪同用一个“落”字,“落霜”是也。但谁又曾见过霜从天上落下?霜实在是水分子缔造出来的最神秘的访客,你还在睡梦中,它默不作响地把世界涂成剔透的银;等你要好好欣赏时,它连致意都没有,趁你一晃神,又默不作响地消失,只留下湿漉漉的影子,太阳一晒,最后这点痕迹也就抹掉了。真个是来无影、去无踪。用初中物理自然能解释:霜不是“落”下来的,而是“结”出来的(平话后来也借鉴了“结”字,偶尔说成“结霜”),属于“凝华”效应。但何必这么无趣?我总觉得霜是土地“生”出来的。土地太厚重了、太持重了,也太沉重了,人类、鱼虫、鸟兽、草木……生灵万物都由它驮着,怎么能不重呢?霜,是它从自己体内压榨出的一个梦,一个清白无瑕的梦,一个轻捷灵动的梦。土地不想让悠悠浮云和滚滚红尘看到这个梦,误会自己在抱怨——其实它爱着自己驮着的一切。它只想偶尔妆扮、偶尔慵懒,在月落乌啼的夜里,伴着江枫渔火和寒山寺钟,做一个略带伤感的梦。
这些年,我去过很多地方,淋过大大小小的雨,看过或干净或肮脏的雪,也曾踩着清晨的月光,走在行人寥落的广场上,只是再没有见过可以默默铺满整个广场的霜了。
2o24年1月23日凌晨写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