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在做梦的缘故,阿舍的感官变得迟钝,并未觉得畏惧或警惕,只是费解。梦老顶着老师的脸,一笑说:“看来大王也是不信鬼神之人。不过,那个沙州来的汉人,不是已经让大王见识过了么?”
阿舍蓦地想起,他策马于碛卤之地追赶逃跑的俘虏,天际破晓,那汉人从马上栽下来,被同伴拉住,犹如一面破烂的旗帜,半空中展开身体,曙光便从他腹部的伤口贯穿而过。
那时他的心情就像见鬼一般,初升之日照耀得那汉人浑身通红,犹如火神降临。
梦老说道:“人世间,充满奇妙与机缘,今日老朽与大王相见,亦是缘分一场。曾经老朽在不同的梦中穿梭,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从海川到高山,从层林到戈壁。老朽跟随一位旅者的梦进入沙漠,不幸他后来死在大漠深处,再也不做梦了。老朽困在他的残梦中一日复一日,直到大王找到他的尸体。”
阿舍茫然道:“……裹尸布?”
梦老说:“大王带走了那位旅者的东西,老朽便跟着一起离开了困境。只可惜后来大王将那块布放在死人身上,死人不会做梦,老朽只好一直等待。大王烧了那位逝者的尸首,老朽才有机会进入大王的梦。”
“进入我的梦?你想干什么?”
梦老道:“老朽已经在塞北待得烦了,借大王的梦,想回到中原故土去。”
“你说什么?”阿舍依然困惑,因为面对的是老师的面容与声音,而放松了防备,“要我怎么做?”
“大王曾经遍历边城关塞,若是做一座有关汉人城镇的梦,老朽就能通过梦境回到南方。若是能有一个江南春梅柳堤的梦,那倒是省事,不过大王没去过江南罢?”
“梦也不是想怎么做,就能怎么做的。”
梦老捻须点头:“然也,不过,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老朽等候多日,想必今日的契机,能令大王梦见那座城罢。”
言语间,阿舍犹如迎面被人推下深渊,顿时头重脚轻、目眩神迷,穹顶毡帐、炭火生烟、长弓金冠……皆化作旋涡,如浮光掠影,飞逝远去。光与影糅合交错,似乎混杂无数颜色的釉彩,大笔刷去,在那质白的瓷胎上,绘出一副新的图画——
阿舍被大力一推,掉下地去,再抬头时竟已站在一座街道笔直、青石铺地的城镇之中。
梦老就在他身边,环视街景喟叹道:“这是沙州城罢,暌违日久了。”
二人沿着街道走去,阿舍不知为何自己会梦见沙州,这座城市与他印象中似乎又不太一样。道路上没有行人,笔直地往某个方向延伸下去,似乎要将他们引向什么地方。
道路尽头是一座驿馆,悬挂的门牌上写的三个字——边城驿。
“这里,我以前来过。”阿舍说。但依然不明白为什么会梦见沙州的驿站。
“梦境既是象征,也是指引,一切根源都在入梦者自身内心深处,”梦老说,“这条道路既然将大王指向此间,姑且便进去看看罢。”
进入驿馆,情形又与空寂的街道绝然不同,役夫忙碌,驿官进出,官马在厩里嘶鸣,仆妇追逐小孩儿,景象十分忙碌。
阿舍与梦老如同局外人,进入厅堂,听见七嘴八舌的交谈、争执、哭泣。阿舍听了一两句,恍然大悟:“这是……”
这是江宜给他讲的故事。
这是沙州城,却不是他记忆里的沙州,这是他想象中,八百年前的城镇。
那时的李桓岭默默无闻,在沙州一座小小驿馆中长大成人,结识了生命中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兄弟,并做了一个改变两人命运轨迹的决定——
堂上,一个年轻人站出来,他一开口,场上嘈杂的声音便都安静下来,犹如就等他这一句话。
‘我替弟弟去,’年轻人说,‘为人兄长,爱护弟弟本是应当做的。战场上刀剑无眼,我如何忍心让弟弟涉险?’
阿舍向那年轻人的面容看去,那里只有一片空茫。这是因为他从未见过李桓岭,人间更没有传世的画作,记录过神曜皇帝年轻时的样子。
梦老
原来他梦见了李桓岭替弟从军。
白日里只是随口同伊师鸷提起,想不到这便梦里来相见了。
梦老好似知道阿舍在想什么,说道:“人是经常撒谎的,即使对自己都做不到诚实。不过梦境中依然有内心的映射。这是因为入睡后,一切防备皆卸下,心也到了一天中最疲惫的时辰,来不及粉饰乔装。”
阿舍的确察觉到了梦境之中,与现实的感受不同,他对待异常与陌生的态度并不激烈,好像一个人正躺在柔软的皮毛、光滑的锦缎中,四肢舒展筋骨放松,根本连爬起来的想法都没有。
“我梦见了沙州,你可以离开了罢?”阿舍问。
梦老回答:“老朽只能在人的梦境中穿梭。此间人虽多,却都是假的,是大王想象出来的。想象的人不会做梦,正如死人的梦没有用。除非大王你梦见一个正在做梦的活人。”
“你的要求真多。”阿舍说,眼睛却追随着“李桓岭”与“少爷”。
他设计出了所有人的脸,唯独“李桓岭”与“少爷”是两张空白,如同尚未制作完毕的皮影。
梦老说:“梦境是心灵的戏台,还有两位人物尚未登场吧。”于是伸出手指一点,揭开新娘盖头,落下花押款识似的,令二人面上白纱褪去,显露出五官来——却竟然是阿舍与乎尔赤的脸。
“这……”阿舍惊讶不解,“我心中想的,应当是百年前的故事,为何是我自己与兄长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