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长史道:“阿史那舍是个豪杰,果真对得起自己的名字,连舅舅也能舍。不舍不得,一场大战就此消弭于无形。只是作为一族大王,这般示弱,未免令族人寒心。”
孔芳珅道:“江先生既认识其人,不知如何评价?”
内室中一只煮水的铜釜微微沸腾,将军与长史对坐于茶案两侧,同看向江宜。
狄飞白懒得进来,在窗下说道:“他误入金山,是我之过失,并非你的密探,不要问这些有的没的。”
孔芳珅脾气很好,并不搦其锋芒,微笑说:“聊一聊又何妨。大家毕竟同源同族。”
“看见胡山的人头,说不惊讶是假的,”江宜说,“毕竟血浓于水,世间能有几人,对自己的亲人下此狠手。”
他的话有一半是真一半是假。阿舍弑亲的个中因由,江宜不愿宣扬出去。
与其说他是出于疯狂的意志,对引来祸水的舅舅下手,不如说是出于仇恨。没有多少人知道,阿舍敬他兄长如骨肉相连的手足,爱他兄长如日月金冠上的羽翎。
胡山也不知道,以为阿舍对乎尔赤的态度乃是由于对父权与舆论的敬畏。因此他毫不犹豫地对阻碍自己的乎尔赤下手,而没有意识到,从那一刻起就将自己的脖颈置于阿舍屠刀之下。
费长史因而感叹道:“江先生说的不错,对血亲亦能下杀手,何其疯狂无情。有史以来,这样的人便是为人子之不孝、为君王之枭雄。虽则对我朝示好,焉能知其没有狼子野心?”
江宜道:“二位大人,在下有一事相求。”
于是管孔芳珅要一杆笔。孔芳珅还道他要说什么,却是为了这等小事,有些哭笑不得。
又问:“不知白河驿旧址如今何在?”
孔芳珅说:“沙州只有一个边城驿,哪里又来的白河驿?”
窗下狄飞白的声音道:“这个我知道,不消问他,我带你去。”
孔芳珅对着窗户问:“你又要走,何时回来?”
狄飞白答道:“不回了,今天就离开。有缘再见。”
孔芳珅闻言一愣。
江宜却不知他二人是何关系。虽然狄飞白说只是半路遇见,没有半个铜钱的联系,但看孔芳珅的表情,似乎是他爹一般。
“行侠虽云乐,不如早还家。”孔芳珅说道。
“走。”狄飞白说,当先便大步走了出去,江宜忙向孔芳珅道谢,跟着狄飞白,出了将军府。
说到白河驿,这便是八百年前李桓岭降生的地方。以其人地位,照理说朝廷应当将白河驿划为特别保护场所,修一座先帝殿日夜供奉。
不过,江宜发现,尘世中有关神曜皇帝的记载,大多都浮于表面。譬如只说他出生在沙州,却不说在哪门哪户,或者只说西北方向有紫微星降世。
江宜买的那卷神曜皇帝传,号称作者是著作局的内部官员,所作乃是最接近正史的版本,其中关于神曜皇帝的降生,也只说是“感孕天地,降于粟末河畔”。
而明确写到,李桓岭是在沙州白河驿后院马厩里出生的,只有天书。
想必八百年前的往事,唯有寿与天齐的神人,才有清晰记忆。
狄飞白带路来到边城驿站外。
法言道人寄给江宜的信就是送到此处,只是江宜根本没去领。
“咦,咱们不是去白河驿么?”江宜问。
狄飞白自信地道:“边城驿就是白河驿,白河驿就是边城驿。我在边城驿中住过几日,不巧看过他们的驿站志,里面只有打头的一句话三个字提到了白河驿。若非本少侠天生聪慧过目不忘,你怎么找得到这里——不过话说回来,你来白河驿所为何事?”
江宜于是将神曜的传说讲给狄飞白。
狄飞白是中原人,对李桓岭如雷贯耳,听江宜讲述,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江宜讲完,满以为狄飞白会大为意外感叹,不料他只是皱眉,提出了另一个问题:“难道神曜陛下,死后真的飞升了?”
江宜道:“全天下都知道这件事,原来你不信么?”
狄飞白挠头道:“全天下都知道的,未必是真,不过是有人这样告诉他们罢了。我老爹很相信这些神神怪怪,我则从来不信。不过,若那个疯……风伯是真的罢,难道神曜陛下飞升亦是真事?”
拜神这种事,亦像见鬼,有的人真见过,因此深信不疑。有的人从没见过,故而将信将疑。有的人则宁可信其有,敬而远之。
狄飞白是第四种人,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泾渭分明。
二人进入驿站。时值正午。
经过辕门、大门、仪门,大堂、中堂、穿堂,站内有群室七间、内室五间,东院有一口水井,用瓦房遮起来,西院则是一口渗井,散发不受欢迎的气味。
最近沙州局势不稳,往来官员增多,驿站事务繁忙,顾不上理睬二人。有狄飞白认识的,一个照面招呼,也就放他二人自行参观。
狄飞白继续说:“你还没告诉我,来白河驿做什么?你信神么——我看你是信的——莫非是来瞻仰先帝的故居?哈哈,那我只能告诉你,你所知的版本也不一定就是真的,不过也是从别处听来的。有人说自己祖上做过接生婆,先帝乃是在一座庙里降生,因此天生具有灵性。还有人说,先帝是诞生在荒郊野岭。总之做不得真。”
驿站不大,一时闲庭信步,就将四处都看遍了。
八百年过去,一丝旧日痕迹也无。
江宜原本猜测,李桓岭的襁褓应当是保存在他出生之所,因此有几分好奇,过来一探究竟。结果扑了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