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焘言外之意,郭纳的病情并不如看上去那么严重。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这位太守公刻意以病重示人,以避开某些人或事。
他委实不愿意用这样的想法去揣测自己的司长,更不希望事实如此。但为官三十年,一种直觉告诉他这次的事情远比想象中更加棘手。
见他不语沉思,王焘也能猜出部分隐情。谢敬泽连自己的儿子都清退出去,肯定不止为谈郭纳的病情。
果然,漫长的沉默之后,谢敬泽终于开口。
“王公可认识太原太守杨光翙?”
王焘颔首:“他曾拜会过老夫,所以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他请老夫为杨相诊病,不过洛阳路远,便作罢了。怎么,此事和他有何相干?”
谢敬泽的目光笔直地投来,低沉缓慢地道:“就在两天前,范阳节度使安禄山手下的将领何千年、高邈二人以拜会之名前往太原,当场劫持了太守杨光翙。这群贼子竟然将他带去数百里外的博陵……斩首示众。”
最后四个字一出口,便是沉稳如王焘也陡然一震。
谢敬泽眼神中更有一分唇亡齿寒的悲切:“杨光翙虽是宰相党羽,可究竟已官居太守,乃国之重臣。突厥人实在肆意妄为!”
窗外的云越积越重。
黑沉的天幕中闪过一道极长极亮的寒芒,紧接着,便是轰然一声雷鸣。
王焘难掩震惊的神色,扶着桌案缓缓起身。
“太原乃中部重地,拥兵数万,为的便是防住北地苍狼。安禄山竟敢下此毒手,绝非只为与杨相的私怨啊。”
连续的急电在夜空划过,他苍老的面容也在电光中明暗交替。
他虽然并不欣赏杨国忠及其党羽的行事,但像安禄山此般直接斩杀正四品太守,无疑是在藐视君上,挑衅律法。
“王公所言,也正是晚辈所想。”
在这样的惊天巨变面前,谢敬泽不敢有半分隐瞒:“太原重兵本就是为了辖制北地,而今太守被斩,无人领军,必然不能速速出兵。若此时安禄山出师南下……”
这个假设,令他自己不寒而栗。
陈留,正是渡河向南的必经之地,也是兵犯国都的第一道关卡!
听到这里,王焘的神色已经慢慢冷静下来。
他望着黑压压的雨幕,眼中含了一抹深重的情绪:“若果真如此,郭公之伤已非他个人之事。你既信重老夫,老夫一定竭尽全力,为陈留保住太守。”
为陈留保住太守。
便是为唐军保住第一线的指挥官。
得到他肯定的答复,谢敬泽万分郑重地向他行了一揖:“王公大义。”
沉闷的夜里,雨声愈大,噼里啪啦的,仿佛有无形的珠算,被天公拨得繁忙而响亮。
在王焘离开之后,书房中才进来第二位客人。
谢照看了眼桌案上草草动了几笔的纸笔,又看向坐在案前不语的父亲,半晌开口:“您已经告诉王公了?”
得到一个颔首的答复后,他犹豫着追问:“那张公的密信您也给王公看过了?”
谢敬泽从袖中取出一张纸。
谢照认得,那是刚刚被任为节度使的张介然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信,信中饬令王焘务必在本月内治好郭纳。
而这封信仍留在父亲手中。
在谢照疑惑的目光中,谢敬泽抬起手,将那张纸伸往灯烛上的火焰。
火舌瞬间舔了上去,将黯淡的视野照亮了一瞬。
“不必用军令了。”谢敬泽道,“以王公的身份资历,想要保全自身再简单不过。他既然开口承诺,便一定不会背言。”
谢照的眼神也随之亮了暗。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怖之感,在冰冷的雨夜中蔓延开。
生死存亡,就在陈留。
——就在这剩下的二十天。
大雨下了一整宿,在第三日才淅淅沥沥地止住。
本来李明夷没有打算在验尸房过夜,但暴雨不停,只好和张敛挤在小屋里将就了两天。
雨声沸扬,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天刚蒙蒙亮,李明夷就自梦里惊醒过来。为了不吵醒张敛,他蹑手蹑足走出小屋,准备用院子里的水洗洗脸。
“先生早起啊。”
他刚迈出门槛一步,便被一声轻轻的招呼喊住。
谢照还穿着前日的衣衫,脸上有些疲态,正抱着刀站在院子门口。
见李明夷瞧着自己,谢照往前走了两步,笑道:“前日多有得罪,还望先生不要介怀。”
李明夷却颇不解地打量回去:“小谢郎是有什么事么?”
谢照此人,一般来说都很好说话,但在公务上绝不懈怠。李明夷并不觉得对方会因为这个感到抱歉,猜到他应该另有来意,所以想到什么就直接问了。
一贯很会为人的小谢郎被这份直率击败,索性省略了嘘寒问暖,嘿嘿笑了一声。
“也没什么大事。你之前行手术的那个突厥少年,我看他的手几乎复原如初,真是厉害。所以我想问问先生,是否所有骨折都可以行这种手术?”
“不一定。”李明夷用手掬起一捧水泼向脸上,精神被冰得一个激灵回笼的同时,思绪也跟着展开,“要看骨折的位置程度和时期,以及病人具体的情况。”
他忽然抬头:“是郭太守有骨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