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点头。虽未读书,但自己的名字还是认得。
他又在旁边写下一个字,抬眼看了看我。
我茫然摇头,“奴婢不识字。”
他拉我到身前,先教我执笔,再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写,“这是木,这是风,本公子单名一个枫字。”
往事如这眼前的云海。我对枫再次行礼,“公子,奴婢在此有礼了。”
枫再次虚扶,“秋荻,此处风寒太甚,你我进屋细叙,可好?”
枫带我去了他的书房,他为我烹茶,与我相对而坐。
“公子年纪尚轻,为何隐居于此?”
“斗不过那萧相,恐连累父兄,遂辞了官回了乡。”
我的前夫,后来的驸马,如今的丞相,姓萧。
“公子妻儿可好?”
枫为我斟茶,低头浅笑,“虽辞了官,但心有不甘,抑郁愤懑无处泄,只得流连于烟柳巷,染了病,又滥用房中药,终致人鬼不如,遭妻儿嫌恶,被逼和离。”
他说得风轻云淡,我听得惊心动魄。
公子秉性风流,一贯恃才自傲。他是当年的探花郎,年纪轻轻官至尚书,父亲是太傅,兄长是内阁大学士,本应是仕途坦荡,青云直上,若不是锋芒太露,怎会得罪萧相,落得如此凄凉地步?
山中数日,枫与我品茗对弈,偶尔还一起吟诗作对,我自是比不上他满腹经纶,但较之前的目不识丁,我能应对数句已然让他惊讶。
半月后,老郎中同药铺伙计一起来山庄接我回家。
丫鬟见我平安归来,泣不成声。
父母更是在家日日请佛拜神,祈祷我安然无恙。
我蛇口脱险的故事被广泛流传,药铺生意因此陡然红火,还有人远道而来,不为看病,只为看我,我不堪其扰,只得躲回父母家中求清净。
三月后,枫来信。
信笺轻薄,只是抄誊了欧阳修的《减字木兰花》:
伤怀离抱,天若有情天易老。此意如何?细似青丝渺似波。
扁舟岸侧,枫叶荻花秋索索。细想前欢,须着人间比梦间。
我日日读信,信笺早已磨损不堪。
见我整日茶饭不思,丫鬟提议,“夫人何不回信?”
我守寡多年,对男女之事本已念绝,而与公子的重逢,有如古井中掉入的石子,涟漪已起,再难平复。低头轻叹,终究还是收起那信笺,“世俗难容。”
丫鬟并不认同,“夫人,世俗可曾让您快活?”
世俗待我不薄,算是对我这半生恪守本分、相夫教子的嘉许。若时光倒流,我是否还会拒了枫的求欢,只为清清白白地嫁给那书生?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披衣而起,坐于窗前,遥看月下的荻草茫茫,鼓起勇气写下李煜的《长相思》: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此信寄出,我内心忐忑,日日只盼那驿使前来。
秋去春来,杳无音信。
父母见我日益消瘦,不知为何故,焦虑不已,唤丫鬟送我去老郎中处求药方医治。
马车行至师父院门,见那马桩上套着两匹骏马,小厮等候在侧。
“师父有客,我们改日再来吧。”我命马夫调头。
“夫人,治病要紧,老郎中不会责怪的。”
小厮帮忙打开院门,只见枫站在老郎中身边,正帮他铺晒药材。我心有羞赧,转身欲去,无奈老郎中早已现,“荻儿,过来。”
春风和煦,枫眉目舒展,他为我搬来座椅,邀请我一同享受这春日暖阳。丫鬟问,“公子可曾收到我家夫人的信?”
枫微微颔,眼光流转,令我不敢直视。
“那为何久不回信?”
面对丫鬟质问,枫低头浅笑。
“青梅,休要无礼。”我轻呵。
丫鬟名唤青梅,年已二十,饥荒逃难至此,被我收留,伴我已有十余年,她我貌似主仆,实则情同姐妹,平日里我极少训斥她。青梅负气离场,进屋帮老郎中炮制药材,院子只剩他我二人。
良久,枫问我,“秋荻,你的字为何与那萧相如此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