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私下派人多方打听,还真让他给打听着了。
原来,皇上在生辰当晚,包下了一家演出俳优百戏的瓦肆,打算私下去看一场十二生肖滑稽戏。
王宣听了手下回报,忍不住摇头失笑。他们这位皇帝啊,还是年轻。平日里看着是一副成熟稳重、少年老成的模样,没想到私底下到底还是藏了一些少年人的玩心。
他立刻私下去见了那家瓦肆的班主,想看看能吸引皇上特别关注的,到底是怎样一出滑稽戏。
正好这家瓦肆的班主这会儿也是又兴奋、又紧张、又恐惧,正慌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他们这种平常只给市井小老百姓取乐的玩意儿,日常演出时,场子里连个稍微大点儿的官儿都见不着,如今竟要登上天子的大雅之堂,光是想想都令人无比恐慌。
这出戏去年夏天也演过一场,但当时包场的、看戏的都只是无官无职的公子哥儿,跟今年的情形完全无法类比。
听说这位礼部尚书王大人是专门为皇上筹备生辰的大官,忙请人上座,把事先排练好的十二生肖滑稽戏给王尚书先演了一遍,请他把把关,掌掌眼,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王尚书一心想巴结新皇帝,显一显自己的能耐,自然当仁不让,不放过眼前的大好机会。
滑稽戏的肢体动作部分,王尚书没怎么动。皇上喜欢的大概就是这种轻松诙谐的调调儿,他既不懂,也不敢随便乱改。
于是,他挖空心思,搜肠刮肚,只在祝词上狠下功夫,将那些穿插其中的祝寿吉祥话前后斟酌,大改特改,好一番歌功颂德,拍马逢迎。
到了生辰这天晚上,裴少成只带了几个暗卫和贴身侍从,穿着便服悄悄进了这家瓦肆。
一进门,随着“咚咚”的鼓点节奏,敲鼓的侏儒和飞天的仙女依次登场。裴少成压着眉眼,一声不响缓缓走进内场,坐在了跟上次同样的位置。
尖嘴瘦脸、留着几根长胡须的子鼠率先上了舞台,动作、神情依旧惟妙惟肖,仿佛去年那一晚的时光乍然重现。
韩少成紧紧靠着椅背,手指缓缓蜷起,眼角渐渐涌上一些热意。
紧接着,那尖嘴俳优嬉笑着张口,舌灿莲花,念了一长串祝词。祝词文采斐然,妙语如珠,可惜,没有一个字,是韩少成此刻心里想听的……
他眸色一沉,手指骤然松开,看向舞台的目光带上了几分戾气。
眸光凝滞片刻,又骤然松了下来。算了……气氛那么好,场景那么逼真,一切的一切,都像昨日重现。
他实在不忍破坏这原本近乎完美的一刻,只好强行压下心头的恼意,继续一声不响、安安静静坐着,听着那面目全非的祝词不断充斥耳膜。
一个接一个的俳优依次上场。如果刻意忽略他们口中的祝词,不去仔细听,一切似乎也都还能忍受。
韩少成心神恍惚,仿佛回到了去年今日那一晚。大战前的紧张气氛里,难得诙谐轻松片刻,在那些表面滑稽的戏谑里,暗含了多少巧思慧心,缱绻柔情……
最后,压场的亥猪终于出来了。
十二只小猪依旧是圆滚滚胖乎乎的,粉粉白白,憨态可掬。一番舞动后,他们召唤出了那只从天而降的大猪。
那大猪戴着头套,虽长了一副猪的样貌,但身材并不肥硕,动作也毫不笨拙,他全身披着金甲,风流倜傥,不怒自威,落地时的动作干脆利落,帅气洒脱,活脱脱是一位属猪的英雄人物……
韩少成呼地起身,将不知什么人捧上来的茶杯狠狠砸向地面。“当啷”一声,瓷片碎了一地,整个场子霎时鸦雀无声。
半晌,他用一种极度压抑、极度低沉的声音咬牙切齿问:“谁改的?是谁让你们改的?!”
班主扑过来跪伏在地,不住叩头求饶,颤声道:“报……报告皇上,是……是礼部尚书王大人……”
“我手下的人到底怎么吩咐你们的?”
班主努力在空白的大脑中全力搜索,终于想起了零星片段:“报……报告皇上,那位传话的大人说……说……只需跟去年一模一样……”
“跟去年……一模一样?”韩少成狠狠咬牙闭眼,半晌才发出一声怒吼,“给我滚!”
他一脚踢开班主,一阵风一样卷出瓦肆,厉声对手下下令:“让姓王的立刻滚来见我!”
最终,一心巴结上级的王尚书官降一级,罚俸半年,并收到了最严厉的警告:下次再敢自作主张,就卷铺盖滚回老家。
韩少成在日理万机之中好不容易抽出的一晚上空隙,他盼望了许久的生辰,也终于惨淡收场。
到了这一年的腊月,出门游历将近一年的崔明逸终于回了京城。
吕质文凭着从前的一段同学关系,第一时间前去登门拜访。
崔明逸明显黑了,也瘦了,身材看着却比从前健硕了几分。
他让下人端了茶水上来,自己一边往书架上安置刚带回来的新书,一边笑道:“吕公子还真是稀客啊,怎么想着来看我了呢?”
从前在国子监时,因为柳舜卿的关系,他们二人私交实属一般。
吕质文脸颊微微红了红,也不加掩饰,直接便问:“你出去这一年,可有打探到一些舜卿的消息?”
崔明逸敛了笑容,转头问:“你是替自己打听?还是替别人打听?”
吕质文脖子一梗,急道:“当然是替自己打听!”
崔明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道:“你对舜卿的心思,我也听说了……既然是替自己打听,那咱们倒还可以坐下来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