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言,”于雪晴说:“我们好好谈谈吧。”
卿言此刻仿佛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没什么好谈的,我说的很清楚了。我不要你们的钱,也不打算去你家。”
“我不能让你再回孤儿院去。”于雪晴恳切道:“我知道你没法接受于泰阳,我也不想接受他是我爸,可事实如此。而且他已经死了,他下午就火化了,你不接受他也无所谓的,反正以后也见不着了。以后有我妈妈和我在,我们……”
卿言依旧没有改变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我还要重复几遍你才能听懂?我不打算做你妈的女儿,不打算做你姐姐,不打算要你爸的钱。我宁愿做孤儿!我说的够清楚了吗?”
面对这样的卿言,于雪晴也没了好声好气的耐心。她皱起眉头:“你不用这么排斥我妈吧?她是认真想要把你接回去,不是做做样子才说的。”
卿言只是恶狠狠地瞪着她,似乎认定于雪晴听不懂人话,所以不打算继续回话。
“卿言,你别这样好不好。”于雪晴情绪也激动起来:“我知道你受不了,我也受不了,可他出现在你生活里的时候就是个死人,至少你不用忍受他十五年。”
“你是想说,我应该庆幸我被扔掉了吗?”卿言眼神凶恶得好像下一秒就要咬断于雪晴的脖子。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于雪晴没有惧怕,迎上卿言的眼神:“你不知道他平日里是怎么羞辱我妈。于泰阳他不配做父亲,不配做你的、也不配做我的。可我妈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就当于泰阳从来没有出现过不行吗?”
“我根本不在乎什么于泰阳!我——”卿言急忙剎住的声音,让于雪晴意识到她在哭:“我不是被他一个人抛弃了,你明白吗?”
于雪晴呆愣住。
卿言也不知是瞪着她,还是不想让眼泪掉出眼眶。她继续说着被于雪晴忽视掉的那件事:“我是从孤儿院长大的,你明白吗?我是被我的生母扔掉的,你明白吗?她扔掉我是因为对于她来说,我是一个耻辱,你明白吗?”
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掉下来,砸在衣摆上,把校服润湿出小块的深蓝色。
这十五年来,一直支撑卿言活下去的东西,那支撑着每一个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的人活下去的东西,是幻想。
每一个生活在孤儿院的孩子都在幻想。
在幻想里,她们不是没人要的孩子,不是没有家的孩子。
没有一个孤儿没幻想过,自己是在爱和期待之中出生的,而自己的父母是因为不可抗力,不得不离开他们。
卿言也这么想,一直这么想。
她想自己的父母也许是身负重任的军人,或者卧底警察,为了任务无奈之下才不得不把她寄放在孤儿院;又或者她家遇上了什么天灾,家人失散了,她不是被抛弃的,而是被救助的;再或者她其实是被拐卖的,却因为年龄太小没有被卖出去,所以就被丢进了孤儿院……
她幻想过很多很多,可她从来不敢想,她是她生母的耻辱,是早该被搅烂丢弃的一块肉。
如果她不存在,她的生母会过得更幸福,这个事实打碎了她每天早上睁开眼睛的理由。
她抹净眼泪,看着于雪晴:“唐阿姨挺好的,我刚才说话的语气确实不好。可我想说的话不变。”
于雪晴已经没法反驳她。
她那些无力的说辞全然无法攻破卿言的心理防线。
卿言并不想要什么实实在在的好处。一个永远能回去的家,一笔可以挥霍半辈子的钱财,这些东西对她而言,比不上那些被击碎的幻想能给她幸福。
她在逃避、在否认、在排斥,于雪晴没有办法硬生生把她掰到接受。家人不是一夕之间就能培养成的,归属感也不是血缘和钱财就能维系的。而本就一无所有的卿言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和这一切分割开来。
她不能接受这样的痛苦和耻辱,也就不能接受随之而来的金钱和家庭。
她的尊严让她做不到只取好的而割掉坏的。所以她以这种选择,将自己和于泰阳的关系完全割断。
此刻的卿言只想回到过去,回到今天早晨,回到得知这一切之前。
在那之前她心里还怀揣着一种期盼,一种可能性。她还不知道她自己其实是一颗溃烂的种子,再怎么浇水也触碰不到天空。
她不能接受。
“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卿言说:“替我向唐阿姨道歉。但我不会改变我的想法,你让她就当没有说起过这件事,你自己也当没有听到过吧。”
于雪晴只能点了点头。
那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和卿言的最后一次交谈。
后来她的生活日渐安稳。
唐寄柔开始吃斋念佛,家里摆了很多佛像。于雪晴觉得这样也挺好,有什么心事跟佛祖说说,总不会憋出毛病来。
她懵懵懂懂发现卿言跟何梦露关系不一般,但只能装作没发现。她不想再惹卿言反感。高中三年,她表面咋咋唬唬风风火火,实际上与卿言的关系如履薄冰,小心地维持在“不讨厌的舍友”的距离。直到毕业的那天,于雪晴心里已经开始接受,这也许是她和卿言这对血缘姐妹最后的一点交集。
卿言推着她一个轮子已经不转的老旧行李箱,这让于雪晴第一百次疑惑她们为卿言捐的钱究竟都去哪儿了。
何傲君说:“我妈开车来的。我送你回去吧?”
她和卿言一向交好,放假也常聚在一起,自然对卿言所住的孤儿院熟门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