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领他上褛。她说的那个女人住在第三间,里面和其他房闲一样简陋。一张铺了旧格子薄垫被的木板床,床头是个小小扁扁的枕头,一条褪色的薄毯叠在床的另一边。房间不到三坪,面向门有扇窗子,墙角放了个塑胶脸盆,里面什么也没有。除此,房间内别无他物。床上的女人仍维持琬蝶看见她时的姿势坐著,双腿曲著靠在胸前,两臂环抱著两腿,两手则握成两个无力的拳头。她披著一头银色长发,倒是梳得很整齐,身上的粉红格子睡衣睡裤,很旧,但很干净。只是她很瘦,瘦得看得见皮肤上青筋浮现而且干枯。她整个人都好像乾掉了一样。独独那双眼睛,又圆又黑,而且因为她太瘦,使那双深洼的眼睛在瘦削的脸上显得好大,异样的年轻,有点小女孩天真的神情。要不是她脸部的表情,如琬蝶说的,呆滞,她的眼睛倒给人一种灵活的感觉。尤其看见他们进来,她还转动了一下眼珠,且真的牵牵干瘪的嘴唇,露出很像笑的表清。「我知道了。」琬蝶喃喃,「我知道我看到她为什么有熟悉的感觉了。她深邃难测可是又好黑好亮的眼睛,她像漠然又像有所思的神态,像极了我们在纽约时,在你的住处,当我们在一起,你的思维和心都好像在别处的样子。明明在眼前,却那么遥不可及。」女人一迳直直地看著关辂。
「我想她认得你,关辂。」琬蝶轻轻说。
关辂心头好似万针穿刺,他慢慢挨著床边坐下,试著拉开女人轻轻握著的拳头。她细瘦的十指像十只爪子一样。他温柔地把它们合在他双掌中。「妈,是你吗?」
女人维持同样表情,同样姿势,动也没动,连眼也没眨一下。
「我是关辂,你二十几年前被人绑架的儿子。我回来了。我活著,如果你是我妈,如果你听得见我说话,给我一点……随便什么。眨一下眼睛,或者点个头好吗?」女人依然如故。
关辂仍握著她细瘦、羸弱得像小女孩的手。他的眼睛胀痛。「我要带她回家。」琬蝶把手轻放在他肩上。「可是你不知道她是不是你母亲啊。」
「她是。」他举起女人的手贴向他的脸。「她不需要回答,或做任何表示,我感觉得到,她是。」他放下女人的手,用一只手握著,另一只手伸过去抚摸她的银发、她乾缩的脸。「我要带她回家。」他又说一遍,然后对女人低语。「妈,我带你回家。」「你就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是不是?」
这冷硬的声音来得那么突然,平空就这么冒出来,而且在琬蝶背后,而他们进来后,根本没有另一个人从同一个门走进来,琬蝶跳了起来。但真正吓到她的是她转身时看到的说话的人。她的头和眼睛飞快地、震惊地转来转去。两个关辂!她眼前有两个关辂!她张著嘴,可是发不出一点声音,唯一的声音是她胸膛撞击的心跳。「我才在想,你几时才要出来。」关辂静静说,眼睛仍望著女人,手仍握著她的手。而她依然动也没动。关轸慢慢转向琬蝶。她的脸白如纸,彷佛随时会晕倒。关轸目光柔和无比地凝视她。「琬蝶,你先出去一下好吗?」琬蝶的嘴和眼睛张得更大。她认识这个眼神、这个声音和语气。
「不,小蝶,你不需要出去。」坐著的关辂放开女人的手,站了起来。
她也认识这一个,琬蝶的脑子一片浑沌,她来来回回地看他们。天哪!这是怎么回事?「我跟你说过,把琬蝶拖进来,对她没好处。」她左边的关辂说。
「小蝶是你叫来的。你这样算不算自食其果?」她右边的关辂说。
小蝶,琬蝶。琬蝶,小蝶。
我可以叫你琬蝶吗?
我喜欢叫你小蝶。
「你是……」琬蝶举起颤抖的手指向左边,「美国的关辂。」然后指向右边,「你是台湾的关辂。」她说得明明白白,意识里还是一团迷糊。「美国的是关轸。」细弱的声立来自床上的女人。
他们三双眼睛同时转过去瞪向她。她看著墙壁,表情完全没有变化。
「美国的是关轸。」她又轻轻、微弱地说一遍,「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喃喃,然后唇边拉开似若安心的微笑,倒下她骨瘦如柴的身子,闭上眼睛。关辂立即倾身伸手探她的呼吸,又弯下身把耳朵贴在她胸前。
「她睡著了。」关轸冷漠地说。
关辂直起身,冷冷看她。「当然,问你就好,你无事不知。」
「能不能请你们告诉我,」琬蝶继续来回地看他们,她的声音颤抖。「这是怎么回事?」关轸眼中充满痛苦的挣扎,当她望向她哥哥,痛苦中添加了恨。「你把我逼出来,你去向她解释吧!」语音方落,她的身体旋即遁空消失。
「小……小蝶!」
关辂及时伸出双臂,接住昏倒的琬蝶。
★※★※★※
琬蝶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关辂。但是,奇怪,这次她很清楚的知道「他」不是关辂。「他」是关轸。关辂的妹妹。关轸倚立窗边,眼望向外面的黑夜,但琬蝶一张开眼睛,她立刻转向她。琬蝶坐了起来。她在关辂房间,关辂的床上,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外没有月光,抹在窗上的是暗灰的夜色。关轸隐在阴影中,琬蝶看不见她的脸或表情。但是,啊,她那静默的身影,她沉默的哀愁和忧郁,琬蝶是如此的熟悉,就如她心口立刻涌上的疼痛,和深浓的感情,和往日一般无二。「你恨我吗?琬蝶?」关轸轻轻问。
琬蝶没想要哭的,眼泪就兀自潸潸而下。「我爱你,你知道的,现在……现在……」「琬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