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季亡哀眯起那双殷红的眼眸,终于流露出些许不解,“那个术师的魂魄就这么重要?”
盛情难却点点头。若不是为了木明瑟,她其实并不在乎灵堂的生死,完全也可以等三日以后季亡哀来找她。但她是个守诺的人,当时她许诺了会让木明瑟安然渡过黄泉转世,她就会尽力做到。
“虽然木明瑟不算是我的什么人,但他对我很好,就像我前任的搭档一样,所以我可以为了他们而死。”她坦然道。
“我记得你之前也说过差不多的话。”季亡哀悠悠道,他的语气称不上嫉妒,但泛着某种微妙的酸涩,“虽然我也不认为你只是说说而已,不过……没想到这么快你就会选择为他而死。”
“不。”盛情难却吐出否定的答案,她忽然灿烂地笑了,“我是为了你而死啊。”
她的笑靥不再空洞了。那双深潭一样的眼眸中,仿佛向来平静如古镜的水面破碎了,搅起了巨大的漩涡,要将什么席卷吞没。
“如果你要杀人才能‘活下去’,那就杀了我吧。”她眼中闪动着异样的神采,微笑着说。
“唉……我以为你恢复记忆之后就不会这样想了。”季亡哀叹气道,“你不是为了我而活着的么?”
这句话分明太过傲慢,但他说出口却并不显得自负,只像是提起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你是我活着的意义,可重要的是这个意义本身,而不是活着。”盛情难却淡淡地说,“你弄错了。因为你渴望长生不死,所以你以为所有人都很在意性命,但对我来说,能够为了某件事活着就够了,至于活多久是无所谓的。”
就算她什么都不做,缩在房间里也能安安全全等到异状解除——总归地府和人间不会撇下这里不管。但说到底,她对自己的性命并不怎么在乎。如果是为了交换一些更值得的东西,她完全愿意付出生命。
这样想来,季亡哀或许的确太自负了。
“……”
季亡哀难得说不出话来。他瞪着盛情难却,然后抬起手臂,白骨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没有宽大的斗篷,白无常的身影更显得娇小。他就像拎着一个布做的人偶。
“你当真想好了?”
“想好了。”盛情难却说,“还有,你掐我脖子也没用,无常不需要呼吸。”
“我也没打算采用这么温和的手段呀。我会直接把你的脑袋拧下来的。”季亡哀幽幽地说,可是手下并没有用力,更像是在吓唬她。
“那就把我的头拧下来吧。倒是难得见你这般犹豫。”盛情难却目不别视。
“因为我真的不想你现在就死去。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天长地久地活下去,毕竟我身为鬼,与这个世间的羁绊就是你啊。”季亡哀轻声道,“但是如果是为了让我自己活下去……我还是会杀了你的。”
他松开手,然后往前一步,抱住了白衣少女。两个单薄的人形彼此拥抱,犹如两片影子重迭在一起。
屋外月沉西山,而太阳尚未升起,这一刻铺天盖地的黑暗笼罩了世界,仿佛只剩下两个死于百年之前的孤魂静静相拥。
如果能这样死去也不错。盛情难却微微偏头,感到季亡哀披落的发丝垂在自己脸侧,柔软的触感像是某种水鸟的羽毛。喜怒哀乐诸般情绪在她心中已经冰封了许久,而现在春风靡然化冻,一种由衷的欣喜缓缓流淌在她心间,普通得像是一个及笄的少女终于将亲手准备的礼物赠给了心悦之人。
她忽然觉得后背被什么贯穿了。并不强烈的痛觉被透彻全身的冷意掩过,她得偿所愿地闭上眼睛,感觉一切都在模糊远去,好像坠入了春日微寒的溪水中。
怎堪多情(一)
苏度光去世的那一年,苏青枫十一岁。
苏度光年轻时在乡中颇负才名,连当地的郡望季氏都时常遣人到他住的茅草屋中,求取一帖书法。前来的仆人只需倚在门边等待一刻钟,苏度光不仅挥毫写就一纸,纸上常常还是他当场新赋的诗作,号称“倚门才子”。乡中沈氏的小姐倾慕他的才华,嫁与他作了妻子。夫妻俩虽是住在山间的茅屋,但读书耕织,生活也称得上美满。
然而或许是造化弄人,或许是判卷的考官不看中他文章里的乡野气,原本笃信自己是状元之材的男人竟然屡试不第。苏度光也曾犹豫是否要直接北上帝都,拜访公卿以求举荐。然而恰在这个时候,迟迟未有身孕的沈氏怀胎诞下了一个女孩。时年三十的苏度光于是笑着叹气,说我已经有了一个堪比金玉的宝贝,又何必再去帝都寻求黄金美玉呢?
他写下一篇《金玉赋》,这辈子没有再踏出过河步乡。
女孩诞生时,正值阳春三月。苏度光望着山间一片青色的枫树,便给女儿取名叫青枫。
渐渐的,苏度光书帖上的旧诗越来越多,不再像从前那样提笔即能成赋,“倚门才子”的名号也逐渐被人们遗忘。如他这样的人,年少时敏捷的才华像是一支利箭,离弦之初飒然如电,没金饮羽,见者皆惊;然而起势再强的箭最终也会坠下。在苏度光年过而立的时候,他这支箭还没有破军杀将,箭劲却已经将尽了。没有状元郎与美佳人的传说,乡里只多了一对日趋老去的普通夫妇,和他们慢慢长大的女儿。
苏家的桌案上还是放着几册诗文。耕作不忙的时候,苏度光就会坐在案前。他已经不自己作诗了,而是携着年幼的女儿,一句句给她念诗。
也许是因为父亲从小教她读诗文的缘故,苏青枫心思远比一般的孩子细腻。八九岁的时候,她已经能看出诗句中所寄托的各种情思。终于有一天,她发现父亲那篇《金玉赋》中,通篇洋溢的不是豁达洒脱……而是有志难酬的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