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恪自谦道:“侯爷谬赞了。”
经裴裕这么一提,他不由想起题诗那日的插曲。
士农工商,壁垒分明,商乃三教九流中最末一等,纵然金如玉腰缠万贯,严恪依旧心存鄙夷,对其有意的巴结和讨好置之不理,更何况祖父再三叮嘱,近来时局动荡、情况特殊,务必谨言慎行,切勿让人抓住把柄。
可金如玉不知从何处弄来了前朝赫赫有名的书法大家的绝笔,诚意十足地送给他,表示由他收藏才不至于辱没这一真迹。
投其所好,正中下怀。严恪难以抗拒,顺水推舟地收下了弥足珍贵的行书佳作。
金如玉很是高兴,邀他参加分店的落成礼。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严恪面露犹疑。
金如玉慢条斯理地说:“我在宴会上,临时提出为酒楼即兴作诗的请求,在场的宾客知您乃翰林学士,定不敢自告奋勇,您提前打好腹稿,届时上前题诗,在旁人眼中,便是您兴之所至、有感而发,文思泉涌,才惊四座。”
“前一届的科举状元苏旭于嘉和二十一年凭一句‘四德亨利贞’的绝对,享誉京城。金某以为,眼下正到了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时候。严学士您出身书香门第,要论见识谈吐,远非一介布衣的苏旭所能及,为何孤芳自赏,不愿屈就,促成一桩美谈啊!”金如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严恪最终还是答应了。苏旭作为力推改革的朝中新贵,是他们严府及其余世家的眼中钉、肉中刺,在官场上,无法与之硬碰硬,在民间,若能以才情文采盖过他的风头,也算出了口恶气。
他翻遍辞典,字斟句酌,历时一周,终于完成了一首长诗。他这般煞费苦心,金如玉该对他感恩戴德才是,竟差点让他那乳臭未干的侄子搅局。金如玉虽及时出面拦下,没让他的准备白费,不然他可丢不起脸,和一小毛孩争锋吃醋般地同台竞技,饶是如此,也足以令他心生不快。
鸿笔丽藻的长诗问世,在座的宾客无不交口称赞,他却感到意兴阑珊,这些人中多的是目不识丁之辈,岂能领会他构思的精妙之点、用字的精准之处?
直至今日,安平侯脱口背出他诗中的点睛之笔,他才真正扬眉吐气了一回。
至于金如玉,他事后带着他那不明事理的侄子亲自登门赔礼兼道谢,严恪甩了冷脸,闭门不见,他已应他所求,从此两不相欠,再无瓜葛。
严恪可能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他面前伏低做小、阿谀逢迎的金如玉与他其实是相看两厌。
在严府吃了闭门羹,金如玉心里别提有多畅快了:可算能与这欺世盗名的伪君子老死不相往来了。
他让侄儿先回酒楼,自己则快步疾行,低调地钻进一家京郊的茶馆,上二楼,探入临河的雅间。
一身纨绔打扮的年轻公子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阁主令牌,“如何?”
金如玉答道:“苏旸公子慧眼识人,严氏一族,正如公子所言,不过是沽名钓誉之徒。”
这个对严氏嗤之以鼻的苏旸公子仿佛完全是另外一人,至少与眼下对严氏赞不绝口的杨淑,难以瞧出半分关联——
“都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严氏老少三大才子如是,严府内外布局格调亦如此,虽无富丽堂皇的雕梁画栋,但院中花草错落有致,屋内物件摆放有序,别有一番雅意。”杨淑面上不动声色,暗中心思百转:帝王驾临臣子府无外乎两件事——公事与私事,她对严氏万分嫌恶,严氏对她多有忌惮,因此谈不上私事,而公事差下人传旨即可,所以这次造访完全是初来乍到,不料严府竟非她想象中的珠光宝气,这屋里屋外朴实无华,端的是两袖清风的做派。
“可谓五步一景、十步一观,真得让工部那帮上林苑监来你处取经,移步换景,朕今日算是大饱眼福了!”杨淑一边夸赞,一边径自四处“参观”起来。她不信找不到可疑的蛛丝马迹。
严芮祖孙三人只得赔笑地跟在她身后,于自家府宅中东游西逛,半晌,竟绕得有些晕头转向。
杨淑终于在一间浩如烟海的藏书阁中停下步子。
严芮还在向前,裴裕用剑尖在他跟前敲了一下,金属与方砖相击,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余音绵长,他这才剎住身,后知后觉地环视四周,眼角突兀地一抽,“陛下,这些书卷搁置在此,颇有些年头了,纸张多有发霉,气味不好,我们还是去别处瞧瞧吧!”
“严尚书一家不是向来手不释卷的吗?怎么会任由这些典籍被束之高阁?”杨淑玩味地欣赏严芮欲盖弥彰的窘态,“为何急着让朕离开此地?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容朕猜猜,朕方才踏过门槛,便发觉这间藏书阁的门槛略低,还是侯爷不出鞘的一剑妙啊,让严尚书回了神,也让朕悟了道,不是门槛低,而是这藏书阁的地面铺得更厚,因为下方是空的,这样可以避免走路产生回音,朕说得对吗?”
严恪干笑道:“陛下想岔了,只是当初和泥贴砖的师傅用料不均的缘故。”
“这么说来,是朕多虑了?”杨淑心道不见棺材不落泪,从袖中掏出两张对折的连史纸,不疾不徐地展平摊开,“严学士,可认得这张纸么?”
严恪一怔,乌黑方正的台阁体笔迹熟悉,正是他去岁早春的会试答卷,“另一张是?”
“策论题的手稿,凝结了三省六部各首的心血,与最终定稿仅一字之差。‘武侯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荆公行申商之实而讳其名。’高尚书出题时人老眼花,不慎笔误,写错了‘荆’的左右结构,幸被先帝审阅时发现,命礼部更正,才没在最终的试题卷中出现低级错误。而严学士虽未见过初稿,却也在答卷上写成了‘荆’字,多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