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子见着她倒是很激动,他从夜华怀里挣出来,稳稳一个落地,迈着小短腿旋风一样的已扑在她身上。
她伸手接住他,顺便放下药碗,下意识在屋里寻了一遭,却没见着那一贯的身影,心里略略一突。
怕是,已打过了照面。
她抬眼沉默的将夜华看了一看,平静的问,“你这般早的赶回来,天君那里不妨事么?”
夜华眸子里一贯的黑色有些暗淡,他抿一抿唇,走近在榻旁坐下,低低唤了她一声,伸出手时却被她躲了一躲。
她叹一口气,瞧着他默了片刻,声音勉强稳了住,“你来时,可见着外面的那些尸骨了么?”
他的手僵着收了回来,敛眉不语。
她又叹了一叹,“你既见着了,便也能明白我眼下的心境,夜华,我实在还不大能面对你。诚然我晓得这件事与你没甚的干系,只我活过来的这十四万年里,一贯也不太大度,且觉着这世上的勾当,既发生了,便是一家子的勾当。”
眼见着他的脸色愈发的白,已不能更难看,她不忍的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我这个人,在你们天族面前,一贯沉默寡言些,但并不是什么都不懂,未言明的话语,未挑明的态度,我也懂的,只是有事不想戳破,这么多年,我最擅长的就是装作个天下升平,可夜华,这颗巴掌大的狐狸心,原也盛不下什么,一旦伤得狠了,也是六亲不认的。你从前同我说,因果轮回,欠了别人的债,是一定要还的,这一番我欠翼族的债,又要剜几回眼睛,才赔的清呢?”
“浅浅,不要说了。”他神色隐着痛,握住她的手,一双手冰凉冰凉。
“我晓得你这次伤了心,在你心里,我只怕又混账了一回。只是从前在折颜的十里桃林,你同我说,往后咱们做了夫妻,天塌下来在一处,地陷下去仍在一处,这四海八荒,便是阡陌成了另一个东荒大泽,咱们仍是在一处的,我牢牢记着,且日夜盼着你真将我绑回狐狸洞去,只咱们两个,再没有旁的不相干的。”
她愣了一愣,这才注意到他肩头挂着的那些戏本子,此番他竟背着他们所有的“家当”,且抱来了团子,她很是吃惊,“你莫不是……”
他笑一笑,掩着苦涩,骨节分明的手抚上她的脸,“再没有折子了,再没有天族的太子,我来时,心中竟十分感念你曾是青丘的女君,这身份虽低调,却已能保得你周全。往后你去哪里,我都随着你,你若是被天族这些人伤了心,我便小心的捂着,千年万年,终是能焐热的。”
听罢这一番话,心头纷沓而来的震惊与失神,令她一时难以言语。心头累累的伤痕,伴着淡淡的怅然若失,像极了她饮下的那杯忘情药的味道。她苦涩的想着,这样的话,他若是在当初剜她眼睛时同她说上一说,又该有多好。
当初当初,当真是悔不当初。
她双手抓着被子,瑟缩着于榻上躺下,捂一捂心口,“我……困了,待睡醒了再说罢。”
他露出一丝苦笑,伸手替她拢一拢被子,“睡吧,我等着你。”
她脑中乱作一团,许多事情已不大能想,只得背对着他埋头于被中,且微缩了一缩身子。
这一睡,便睡到了晌午时分。
她醒来时,恰是翼界难得的白昼,夜华仍守在她身旁,铜灯燃尽,灯下那副熟悉且英俊的眉眼,令她终是有了些恍惚。
她吞一吞口水,坐起身,伸手去拿一旁的外衣。夜华十分熟练的拢起她的手,脱下的黑色的外披为她穿上,她免不得又缩了一缩,自他身前钻了出来,心里惴惴的下了地。
她独自一人走到屋外,寻了一遭却不见那个身影,心下已不大敢寻,只踟蹰着又站了片刻,这才慢慢的往远处走。山头的一棵梨花树下,他负手站着,已不知多久,洁白的花瓣落了满肩,百朵千朵,像极了人间的一场白头誓言。
她走到他身后,吞一吞口水,干巴巴的开口,“师父,昆仑墟的雪三千年一场,不如十七,先回青丘等着……”
他缓缓转过身来,静静的将她望着,墨蓝的衣,紧抿的嘴唇,沉了千万载光阴的眸子幽深如古井无波的潭,他声音压低,片刻终于问她,“决定了?”
她垂着头,默默“嗯”了一声,声音却断续发涩,“因他是夜华,我,终是要试一试的。”
他喉头滚了一滚,收回视线,缓缓转回身去,良久道,“你去吧……”
她退了两步,却终究没敢再跪下磕头,望着他的背影怔了许久,这才自惭形秽的遁了走。
她回到屋子,坐在榻上又默了片刻,端起矮桌上那碗已凉透的药,仰头一饮而尽。
饮到最后,竟硬生生尝到了两颗糖莲子,她眼眶有些发酸。
从前一直叫苦,这次,终是甜了。
多情阙一念错成劫千人蔑此情如何不灭
青丘的日子,终回了最初。
六合之间沧海阡陌,桑田更迭,狐狸洞中只须臾数年,人世间却已换了朝代。、
因着没了折子,时日渐渐缓慢,夜华便也能常陪着她说一说话,或同她念一段戏本子。
她想着,约莫这也很是圆满。
团子近来愈发圆滚了些,夜华的厨艺诚然是这四海八荒最好的,他每每做菜时,材料需十分充足,且手续万分繁复,她从前吃惯了凤九的手艺,已觉很是不得了,而夜华君的一道白菜豆腐汤,让她油然生出一番感慨,从前十四万年,到底是虚虚的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