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只有几个近臣知道,沈千意是其中之一,如今正组织暗探私下调查。他以为皇帝召他来是垂询此事,但瞧着皇帝的面色又觉得不太像。
“你自己看。”萧听澜面色极为不善,“啪”一声,将奏章丢到了案上。
沈千意垂首弯腰,小心翼翼拿起奏折。
是刑部呈上来的请罪文书,主要汇报了这几日提审杨家家主杨诚的进度。
八日前,从苏州押来杨氏一族。
据查,便是这杨家家主杨诚将那册书公之于众的。但这并非是最重要的,更为重要的是,将杨诚押解回京的当口,竟发现了前朝太子的踪迹。
押解杨家人与押解苏怀月时的情况不同。因为人多,囚队行得慢,消息渐而就传播出去。
到京城外十几里的时候,前朝那小太子竟胆大包天地率了十数人来劫囚。
只不过虽是出乎意料,但还是被行动有素的禁卫军击退了。小太子仓皇逃窜,自此后又失了踪迹。
这行踪不明的前太子一直是皇帝的心头大患,便着令刑部问个结果出来。
但这些日子以来,进度竟然颇缓。
据奏折中所言,乃是因尚书令沈千意对刑部的手段颇有微词,致使刑部进度迟缓。
皇帝冷声道:“你有什么话说?”
沈千意抿着唇跪下,以头抢地:“臣无话可说。”
萧听澜冷笑,提起桌上茶盏欲饮,但似乎又觉得难以下咽,将茶杯重重在几面上一搁。惊得茶盏一跳,摔在地上,“哗啦”一声立即碎了。
底下的小太监吓得跪成了一片。
就连高福觑着皇帝的神色也不敢再出声。
“沈千意,朕对你很失望。”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朕不是没给过他机会!”
杨诚,他倒也识得,那是他攻打晋城时候遇到的守城将领。
晋城乃通往中原的门户,攻下晋城,雁翎军从此便能长驱直入,宛如一柄长枪直指上京。
为了拿下这座举足轻重的城池,他做了充足的准备,可战斗依旧艰难。
那时正是仲秋,山野间已然有些枯草萧索。秋夜渐而寒凉,他与沈千意在寒霜白露中点灯彻晚,于沙盘上仔细推演。白日仍旧带着暑热,他与沈千意又披挂厚重铠甲,于荒草衰木中千里奔袭。
雨一直未落下来,每个人心里又闷又躁。而杨诚风格稳健,稳立于城墙于之上,让自幽州起兵以来几无败绩的萧听澜也禁不住怀疑,这是否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山?
可后来他到底棋高一着。攻破城门的那刻,杨诚于中堂静坐,等待他来取他的头颅。但通往杨诚府邸的大道两旁,却跪满了哀哀恳求的城中百姓。
萧听澜并非是个嗜杀的性格,在城中百姓的哀求之下,也是惜其将才,他并未杀他。
后来他登基为帝,也曾给过他机会,令他担任禁军首领,却被杨诚婉拒。他于是再给了他一次机会,将其一家老小都放归太湖。
太湖…
又是太湖
萧听澜眉头紧紧地蹙起来,太阳穴突突地疼。
他自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宽仁,可走到如今,他得到的都是什么回报呢?
萧听澜半晌没说话,疲惫地靠坐在宝座中,冷眼看着下面以头抢地的儒生。
这儒生是他当年在幽州起事时的性命之交,故而登基后,他也给予其极大的信任,托付以尚书令一职,统管六部。
可没想到经历了这么多风雨后,这向来迂阔的儒生竟还是未有丝毫长进,依旧还抱持着如此天真的作为。
他实在是有些恨铁不成钢。
萧听澜揉着太阳穴,终于拿起手上的一本奏章往下行去。
沈千意跪在地上,能看见那绣着金龙的黑色袍角缓缓靠近。随后“啪”一声,一道巨力落在他头上,将他戴着的双翅官帽无情打落在地,帽子下工整束齐的发髻“哗啦”一下尽被用力打散了。
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从来在人前,沈千意都牢记着老师的教诲,衣冠齐整,仪容端正,尤其以尚书令身份在宫中行走之时。
皇帝这一打,宛如一记耳光,“啪”一声,将沈千意整个人都打僵了。
“妇人之仁!你说你能成什么事。”皇帝冷冷说道,将手中那本奏章扔在他眼前。
奏章内页翻出来,露出不知是谁呈上来的纠文:“…尚书令懈怠职责,尸位素餐,又以权欺人,实在是德不配位…”
沈千意闭了闭眼,只觉字字句句如同尖细的银针,能把他的心扎出血来,再不敢继续往下看。
随着这奏章打落在地,小太监宣诏的声音跟着响起:“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即日起罢沈千意尚书令一职,着令于兰台校书,以省其过,以修其德!”
兰台,也即秘书省。皇帝这旨意,是把他贬做了秘书省九品校书郎了。
沈千意浑身一震。
他当然知道自己暗中维护杨诚的举动会引起皇帝不满,但他以为,皇帝也许会像当日他维护苏怀月那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未料到竟当真对他动了如此大怒。
那句“妇人之仁”又响起在他耳侧。
这句话他曾经听过,在那日他请来宋白砚救那苏家孤女的时候。未料如今不过短短半月,他又在皇帝口中听见了这句判词。
而这一回,他也依旧是活该得皇帝这一骂。
他同杨诚其实也没什么交情,不过是那日跟着皇帝入晋城,也同样看见了那满城跪伏的百姓。
他们起先拥堵在城门口通往杨诚府邸的大道上,后来在兵锋的威慑之下,到底也害怕后退。但无论如何恐吓,他们都不曾逃散,而是一直默然无语地跟在军队后面,聚结在杨府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