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八水底映着春雪的投影
德仁六年,冬末。
多摩川的河水艰难地把一块块尚未融化的春冰往前推,晶莹的冰面上布满着蜘蛛网一样的裂纹。
庭院里还积着薄薄一层雪,踩下去,就是一个玲珑的脚印,深深浅浅,浅浅深深。几树梅花开得一点都不妖娆,比雪还要白上三分。痛楚的扭曲的姿态,零零星星地凭依在枝头,若不是有一阵一阵的幽香,很难看见那样泫然欲泣的神情。
小小的男孩在庭院里玩耍,面容冻得红通通的,覆额的刘海左右叉开,在耳畔绕了两环乌黑。也许是无意间瞧见墙角那有一小簇破雪而出的新绿,立时满心欢喜的样子。
屋子里摆放的火盆正烧得旺盛,虽然比外面暖和得多,空气却变得有点混浊。
“你的身体最近怎么样了?”
八镜野往火盆里丢了一块干燥的木炭,沉稳的眼睛却一直盯着对面而坐的青年,留衣的个子长高了不少,白瓷一样秀颀的肢体,从当日单薄的线条中逐渐显露出青年特有的清冽感。
“老样子吧。”把热茶端到鼻尖,小小地酌了一口,有点烫,“我自己心里清楚,像这样的病根没有早夭已经很幸运了,能活到现在简直就是奇迹,尤其当上大纳言的这几年,这个身体其实早就已经空了。”
僧人的脸上露出了有一点困扰也有一点难过的神情。这一点他也相当明白,因为长年控制着情绪的起伏,留衣的身体原本是有机会好转起来的,可却耗了太多的心神在朝野中,所以哪怕一直延用名贵的药材,也是无用了。
“朝苍大人他……现在还好吧?“
“算是不错吧。”一口气喝完了茶,语意模糊地笑了一笑。
天草家没落后,年轻懦弱的桐原天皇根本不堪一击,在朝苍征人的咄咄逼人下,被迫将朝苍家自臣籍升至亲王。贵族和平民对此非议不断,但畏惧朝苍征人,谁也不敢作声。
好像想起了什么,留衣支起身,拉开格子门,清爽而冰冷的风迎面吹来,屋子里混沌的气息整个转换过来。
“真鹤——”
对着在庭院里玩耍的孩子招手,小男孩很快地跑过来,整个身体依偎进留衣的怀里,犹如一只教养良好的猫咪。
朝苍真鹤是朝苍征人唯一的儿子,母亲雁姬原是小安公的三公主,很美丽很温顺的女子,只可惜命比纸薄。一场难产就耗尽了她薄幸的一生,只为朝苍家留下了真鹤这一点血脉。很奇妙的,孩子的相貌和父亲并不太像,却同留衣有几分神似。也许是这个原因,真鹤打小就喜欢粘着自己漂亮的小叔叔。
“来,拜见照常皇寺的主持。“
男孩眨了眨大眼睛,整整下摆,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八镜野向孩子点了点头,又若有所思地窥探着留衣显现出疼爱情绪的侧面。
苦涩地笑了起来,“留衣啊,你现在的神情……比以前要真实多了,不再给人那么虚幻的错觉。”
“……”
“六年来,我一直在后悔,当初一直要求你压制自己的情感是否真的正确。”
又或者,六年前,在你亲手第一笔画下那个孩子的身形时,心境的平衡就已经完全,完全崩溃了。
“大师,不要再提了。”
稍微移开视线,优雅的嘴角轻轻绽开一个微笑,“我现在只想安安静静过完剩下的日子。”
是的,早就不再前往大内了,恢复不了往日心境的他无法再成为朝苍征人最好的工具,于是完全依照朝苍征人的意思,本本份份,深居简出,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大纳言,平日里不是整理画卷,就是和可爱的小侄子在家中玩耍嬉戏,日子倒也称得上无忧无虑。
就这样吧,已经再也没有东西可以放弃了。
那个令人眩晕的春天,那个灿烂的唯一的光辉已经逝去,不再回头。
留衣送八镜野大师走的时候,真鹤一直紧紧黏在身后,不由得失笑“真鹤,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是这样粘人。”
“可是和叔叔在一起,真鹤就觉得好舒服。”扬起大大的眼睛,真挚地笑着。
“……是吗……”愣了一愣,带着春雪气息的风吹过来,撩拨起漆黑的发梢,一圈圈闪闪亮亮的波纹。
记忆中,好像,好像也有人这么说过……
——在你的周围,连风都是静止的……这样一个安逸……优雅……透明的世界……没有谁残忍地想去破坏……
黑夜中,河水悄无声息地流往世界的尽头。一天一地的星光,笼罩下来,清晰可见,连一朵朵光亮的云彩,也像水中粒粒的银石子,明澈极了。
而一直守在身畔的那一双眼睛,犹如白雾后的幻影,是那样地悲哀。
朝苍征人是在黄昏的时候自天皇那里回来的,一阵杂旮的木屐声,侍从们躬下身躯在大门口一字排开。
从马背跃下来的身躯,有着不输给当世名刀的锋芒,可以坦然直面朝中所有憎恨的视线,毫无动摇。把马缰交给家里的主事,又淡淡询问了几句宅子里情况。
‘父亲。”
真鹤垂下头,怯怯从留衣身后站出来。
玻璃珠一样的瞳仁,随着年纪的增长而愈加清淡,渐渐眯细,却连一句“是你啊”都吝于付出,就这样擦肩而过。
泫然欲泣地盯着男人的背影,真鹤扯住留衣的袖子,紧紧咬住下唇,“父亲为什么不喜欢我?”
“……”蹲下身子,直面孩子苦恼的神情,还相当稚嫩的眉目中已经有了早熟的忧郁,“因为他有更喜欢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