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氏说,“我知道他要做的一切,你这一战必定是死,你还不肯走吗?”
他就握了握手中长剑,没有回答。
眼前的人却再靠近了一步,似要再开口,他随即制止,“就像你那日说的,世事并非能尽如人意。”
他必不能和申氏交代出自己的计划,就只能将她的话还了回去——不论这一战成败与否,他都要这样去做。这十几年来,他几乎每日都在想着攻入长安,手刃刘勰。
就算最终会失败,他也不能放弃。
既然眼下二人已经明面相见了,他顿了顿,又忽地想起那枚时刻带着的步摇,就索性从腰侧取了出来,“早先就要还你的,但实在不知如何归还为好,那日在东山行宫,原也想趁着机会还你……今朝,总算是能物归原主了。”
虽说他仍然不能明白申氏为何要帮着自己,但他的心中不能说没有动容,再一念及那对姐妹的故事,就更加深了感慨,只愿往后申氏能自由自在,不被束缚于这座皇城。
他知再不可久留,便要迈开腿下阙楼去,身后的那道声音却是又传了来。
这一次,他便没有回头了。
这一条挞伐兴安的道,其实无异于当年前往益北,若一定要在这其中说个不同的——那便是所到郡县的哀哀黔首,是一路相送他至城门的。
毕竟他收复益北的战绩在前,所有人都觉得这一战,他必定会成功。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去意味着什么……
这两年南边沙场的日子,他在刘郢的眼皮底下,配合着他们赢下首战,但其后的数场战役,又皆配合着以失败告终,最后就只得领着这些残兵回朝。
他还记得出征前,那些助威的贺声有多嘹亮,而今战败回朝,这些骂声就有多刺耳。
只是他也听不见这些了。
路经天梁郡下时,他偷偷和一个身型相似的兵丁换过衣冠,后带着自己的亲兵连夜逃出国朝军队。
如此一路北上,预备和益北部曲汇合——这两年他与益北诸侯的联系亦没有断,为的就是眼下这一刻。
年关节下,他在路途中才得知了长安皇帝已死,太子登基的消息。
此事是他没有料到的,不想刘勰就这么忽然地死了。
他彷徨了许久,又摇了摇头,即便是死了,也要挖地三尺,将他从土里翻出来鞭尸,他还不是不能报仇。
那日京畿的土地上,就盖着厚厚的一层雪,大批身着玄色铠甲的军队从北方直逼回阳,于边境地界为都尉发现,对方当即领着三千短兵拦住他们。
他的兵马提前被暴露出来,只能瞧着回阳城后一路烽火狼烟。
消息很快就会传到长安行在。
京师兵是在第二日夜里赶来的回阳战场,他着实没有料到刘郢在京畿布下的士卒会是如此之多——当年他住在京郊大营,亦是掌控了长安城内外的军事情况。
这些突然窜出来的军队是……
后来陈令全和校尉李威认出对面势力,猜测是郑氏一族当年留在天梁的几千精兵。
他忽而想起,郑氏如今也已死,朝廷发出来的消息说:是在成帝驾崩后没多久暴毙的。
看来这个刘郢,还真是为他小看了。
他并没有因此畏惧,两边兵马对峙了有三个日夜,眼看着就要攻破回阳城门,于当夜子时,身后却又忽然涌上来几批军马。
那是从各个封国赶过来的援军,他知这一战成败与否,只能在眼下速战速决了,便当即带兵再度发起进攻。那日他策马率先前往,领着身后军队躲过阵阵投石,将冲上来的国朝兵一一斩于马下,血腥的味道让他一度迷失,脑子里就只存了一个念头——鞭尸刘勰!
回阳郡县的城楼上,忽而似从天际发下一声喝令,数道长箭就并着火把上的红光,如电掣星驰袭来,他才从身下那人胸口拔出长剑,眼前忽得弥漫起一线猩红,没防备被其中一箭射中。
那一刻其实他并未生出痛感,只身躯稍稍一震,昂首凝望过去,见城楼中央拉开弓弩的是个少年儿郎,目光中的凛冽之色,仿若两道寒冰。
“将军!”
伴随着身后的呼喊,他才察觉出鼻腔里返上来的铁腥味,可这一箭实在瞄得太准,直穿透他心口,箭头上带着的寒意瞬间占据了四肢百骸,那些叫喊的声音在他耳边就仿若磐石下坠,迅速消散。
他听到了自己沉沉的喘息声,半点不受控制地坠下马去,好在最后一点神思令他清醒起来,他将长剑奋力插入堆积起来的尸首上,由此不使自己倒下去。
“将军,撑住!”好似有人在朝着他跑过来,但那身影也开始变得微弱。
又一道利箭从天而至,他猛地往前一屈,铁腥味从鼻腔里皆数涌上喉头,不由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好冷。
箭尖的寒意乍然放开,侵肌裂骨,那些呼喊声慢慢消于耳畔,周遭的身影也似扬沙散去,他微阖着双眼,在这片极致到死寂的战场上半跪了下来,唯有手中那把屹立不倒的长剑握得死死。
如此方不至于彻底倒下。
混沌之中,却又听着一道熟悉的歌声由远及近,带着荇地悠扬的曲调。
那声音缓缓停下,他努力挥开眼前雪雾,看到了邓氏微笑的面庞。
她说,“阿训,我们回家——”
帝后日记1
晋安三年的冬日,初雪在冬十月就早早的来了。
承凤殿内欢声笑语不断,确是忠武侯家生了世子,侯夫人带着儿子前往皇后寝殿问安,伴随着几个年轻的世子夫人,大家伙就围坐在正殿内,火炉里的银炭烧得噼里啪啦,元秀给罩了个铜网在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