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需要借助抓得住的什麽,去对抗另一份沉重的虚无。
“骗子,”不知为什麽,她笑瞭笑,用一种无奈且自嘲的口吻:“我不打算原谅你瞭,你最好怀著对我的愧疚,永远,永远活在我心裡,像一个幽灵,又或者什麽别的都好。活在我心裡,我不会忘记你的。我不会忘记和原谅背叛我的人。”
话尽于此,她站起身,最后对墓碑上永远二十岁的少女微微欠瞭目光。
“我下次再来。希望不是雨天。”
雨小瞭很多。她把雨伞斜撑著墓碑,伞沿顺著惯力往下滑瞭一寸,正好遮住女孩子清秀干净的眉眼。
下山走的是另一条路,墓园种很多树,枝叶挺阔,直贯苍穹。她张开自己的手,挡在眼前,雨水逆风,散在潮冷空气中,长路织著一片蒙蒙的雾,已经有路灯亮起来。
半明半昧的晦涩光景下,如一粒粒漂浮的尘埃,或许是长眠于此的游魂。
一簇灯火如野兽猩红的眼睛,满怀恶意地冲她闪烁。
是车灯。
车门打开,陌生面孔的黑衣男人撑著一把黑色雨伞,向鬱理走过来。
如果鬱理在山脚处打眼一扫的英文告示翻译准确,整座墓园,不允许驶进任何私傢车。
她不知道对方是谁。他们架势明显,单独冲她来的。
黑衣人走近她,面无表情的一张脸,质地精良的黑色西装,他点瞭一下头,把伞递给她:“鬱小姐,借一步说话?”说完中文,又用德文重複瞭一句。
鬱理没问你是谁,也不问你是不是认识我,她把雨伞接过来,语声和她的人一样冷淡:“让你的人过来见我。”
黑衣人垂著眼,似乎在审视她的危险程度。三秒后,他点瞭下头,转身回到车上。
他半躬著身,对后座半降的车窗说瞭什麽,很快直起身,接过裡面递出来的另一把雨伞。
远处反射著白茫茫的一线天,像压抑到极致的雪光。鬱理纤长浓黑的睫毛下搭著拢到一起,她缓缓眨眼,苍白的手握紧伞柄,继而抬起伞沿,看见庄铭的脸。
他的眼神藏著凶险和阴暗,终于露出久别重逢的微笑。
烂故事
与其说庄铭像个人,不若说更像个金尊玉贵的鬼魂。
清浅透明的一帘雨线,他被两个人身强力壮的黑衣人搀扶著下车。
西装衬衣,是萨维尔街高级到不会打褶的手工料子,肩部和腰部的定位线平而笔直。
她不动声色地抬高伞沿,目光冷冷地落到他不同寻常的左腿。
版型挺阔面料精良的西裤撑不住他过于形销骨立的身材,灌瞭冷风的左腿,露出一截银色的、冰冷的、泛著金属色泽的,代表无机质生命和顶尖技术的假肢。
啊。是这条腿。鬱理心底感慨。
庄铭对她的眼神视若无睹,他挥手,两人左右护法的黑衣人依令而退。黑色大切诺基重新亮起猩红灯光,破开层叠雨雾,直射茫茫远方。
他双手撑握一柄鎏金複古的手杖,大拇指轻缓摩挲手握位置的明丽红宝石。
那东西,像极瞭一隻被逼到绝境的红眼兔子。
她移开视线,对人工左腿的关注度甚至不如他这根量身定做的手拐。
事实上,鬱理的确不想问怎麽回事,也懒得落井下石,更不会更不会满怀恶意和嘲讽说到底是老天开瞭眼,哪位英雄替天行道,打断你一条腿。
落在庄铭身上的目光很轻,绝不是看某个人的眼神,而是而是看一片云,一朵花,总之不会是什麽值得报以尊重的眼神。庄铭有如被凌迟。
他那张曾经英俊好看的面孔,因为横生意外的残疾,在这几年变得愈发古怪阴险。
薄唇紧紧地抿瞭一下,拉成一条意味不明的直线,几秒后,他骤然松瞭唇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好久不见,鬱理。”
不光是面容,他整个人的气质与过去大相径庭。他比三年前更加消瘦,简直像个行走的骷髅架子,西装下肋骨明显,腰身病态般单薄,冷风空荡荡地灌进去。
鬱理挑瞭挑眉,没有回应。
她看著庄铭斜长身影,脑海中仿佛有一个活扣,牵丝蔓藤地将庄铭断腿和周敬航icu住瞭几个月的前因后果联系在一起。
她有理由怀疑是周敬航。就好像,如果有一天庄铭不明不白地死在谁的手裡,周敬航也一定会怀疑她。
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默契和信任,竟然浪费在一个最该死的人身上。
真是不讲道理。
庄铭等瞭片刻,他不著急。故人重逢,总得留一些体面的缓冲馀地。
他好整以暇地举起手拐,意有所指地碰瞭下自己钢筋铁骨的左腿。没有穿袜子,棕色牛皮鞋直接套著嶙峋骨架。
“你不想对我说什麽?”他语声温和地笑起来:“我可是非常、非常地想念你。”
气血不足的声线略有虚弱,双眼却绽出如狼似虎的精光,他扯开唇角,恶意地挑衅:“我的腿怎麽样?花瞭大价钱。如果你愿意,鬱理,我可以花三小时甚至更长的时间告诉你,你那位失心疯的前男友,是怎麽打断我的左腿,拗断我三根手指,最后把我像条狗一样丢到荒无人烟的废墟。说真的,他做事应该在狠心一点,比如直接把我扔到许梦昕的墓前,我敢保证,我烂臭瞭也不会有人给我收尸。”
鬱理眼睛微眯,天生纤长浓密的眼睫上下交错,眼尾拉出一弧冷嘲。
“原来真是周敬航啊,”她用以见怪不怪又遗憾惋惜的口吻:“他说得没错,当时确实该直接把你打死。”